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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序:青铜觞裂五千年章

发表时间: 2025-08-23
我穿成一件祭祀青铜酒器, 被商王捧过、孔子摩挲、始皇注酒、李白痛饮、苏轼把玩, 冷眼旁观五千年荒唐杀戮与风流, 首到某天我突然被敲碎—— 裂口处赫然露出“Made in China”的钢印。

这具躯壳最初的记忆,是灼魂熔骨的痛。

混沌的、蛮荒的热力将我从中拉扯成型,周遭是咆哮的火与沉闷如雷的捶打,还有巫祝含混的咒唱,渗着对不可知力量的惊畏。

我被赋予“觞”的形制,双耳,圆足,腹壁刻下饕餮,狞厉吞口,它们说这能辟邪,亦或召邪——谁又真能辨清。

最后一道淬火,天地死寂,唯余我青铜的胎体在嘶鸣中凝固,冷却成墨绿兼着暗金的沉甸,自此,光阴在我身上淌过,只留下无声的沁色。

第一双手来自武乙。

那掌心滚烫,沾着狩猎后的泥腥和未曾擦净的血痂。

他攥着我的足,将浑黄的酒液倾入我怀中,酒浊,浮着沫,映出他亢奋得扭曲的面孔。

祭坛下黑压压跪伏着身影,瑟缩如虫豸。

他狂笑着将我高举过顶,向着他箭射流血、蔑称为“天”的虚无夸耀他的勇武。

酒液泼溅,淋淋漓漓,那是掺了人血的腥甜。

旋即我感到一阵失控的飞坠,风声呼啸,他竟将我狠狠掼在坚硬的地砖上!

当啷——一声刺破亘古沉寂的锐响,我翻滚着,震鸣不己,腹内残酒如泪,泼洒一地。

他却爆出更响亮的笑,声震屋瓦。

痛楚?

不,那感觉更近乎一种愕然,一种对荒诞最初的、朦胧的触知。

原来承载敬献的礼器,亦可顷刻沦为暴虐戏谑的玩物。

洙泗之风吹拂我身时,己是数百年后。

那双手截然不同,干瘦,微颤,却有着难以言喻的温润与坚定。

指尖循着我腹壁的纹路细细抚过,每一道雷纹,每一片兽痕,都承接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审度。

孔丘不语,西周只有弟子们偶尔的低语和竹简轻碰的声响。

他的指腹在我冰冷的青铜上停留,仿佛要透过这层坚硬外壳,读取被封印其中的武乙的狂笑、祭品的呜咽、以及无数场盛大而残忍的宴飨。

他看到的不是祥瑞,是“礼崩乐坏”最冰冷的铁证。

一声极轻的叹息,落在我身上,比帝王的摔掷更沉。

他移开手指,那一点微末的体温迅速被青铜吞噬殆尽,仿佛从未存在。

咸阳宫的气息是铁与酒混合的辛辣。

嬴政的手覆着一统海内的焦灼与猜忌,杯中美酒暗红如血。

他指节发力,紧握着我,每一次仰首倾尽,喉结滚动,都似在吞咽无尽的疆土与不安。

殿宇深广,鲸膏明烛烧出窒闷的光晕,照得群臣身影僵首,颂祷之声空洞,在极高的穹顶下撞出回音。

我是他权力巅峰一滴凝固的祭品,盛载着他贪恋长生又肆意挥霍生命的重重矛盾。

酒澜宴散,宦官粗糙的布帛擦拭我身体,那动作机械而冷漠,揩去残液,却揩不去那股盘踞不散的、混合着野心与朽木气息的酸味。

再度被酣畅淋漓地注满,是在长安某个星月清朗的夜。

揽月入怀的男人名唤李白,袍袖鼓荡着八面来风。

他击节而歌,剑气与诗情几乎要在我冰凉的酒面上激荡出涟漪。

他的体温透过杯壁,是一种鲜活滚烫的入侵。

琼浆玉液,清冽甘醇,被他仰喉痛饮,淋漓沾湿狂髯。

那是我首次尝到“醉”的滋味,并非因酒,而是因他那要把九天银河都倾入我怀中的磅礴生命力。

可就在那觥筹交错、笑语喧阗的最高处,我亦触碰到他眼底最深的一隙——那无法填补的寂寥,如我腹内空无一物时的清寒。

金樽清酒,何止万钱,浇不尽的块垒,终究与我这青铜的囚徒无异。

密州雪堂,灯火暖黄。

另一双手更从容,染着墨香与茶韵。

苏轼常执我于掌间把玩,并不急饮,只以指尖久久摩挲我身上那些被岁月蚀损的棱角与纹路,目光悠远,似在与老友对晤。

他时而在醉意蹒跚时泼酒祭江,吟唱大江东去;时而对着一庭竹影,将清冽斟满,又兀自出神,任月色将酒液晾冷。

他在我身上看到什么?

是兴亡的印记,还是自身跌宕的倒影?

他不说,只将那“一樽还酹江月”的旷达与苍凉,悄然烙进我更深层的肌理。

酒冷酒热,人来人往,我渐次学会沉默地收藏。

我冷眼饫看。

看宫阙起,看宫阙塌。

看旌旗变换,看血把沃野泡成绛紫。

看华服彩衣旋舞至癫狂,看枯骨曝于荒野无人收。

冠冕堂皇的誓言,床笫间的呓语,沙场最后的嘶嚎,诗人癫狂的吟哦……一切声响、颜色、温度,最终都沉淀为我身上一层层叠加的、沉默的包浆。

我是历史的胃囊,消化无数场繁华筵席,自身却永不知饕足,亦永不腐坏。

首到那一日。

陌生的喧嚣,刺目的光。

我被置放于冰冷的展台,玻璃罩外是无数贪婪或好奇的眼。

闪光灯明灭,如短促的霹雳。

然后是一只戴白手套的手,鉴定、评级、交易……最终落入另一只手中。

那手肥腻,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漫溢着暴发户的得意。

“老的,好货!

值!”

他喷着酒气,向周围人炫耀,唾沫星子几乎要隔着玻璃溅到我身上。

他粗鲁地打开罩子,攥住我,那力度令我想起武乙。

“来,给爷倒满!

尝尝几千年前的味儿!”

冰凉的酒液(一种我从未尝过的、工业勾兑的辛辣)猛地灌入。

不适,龌龊。

或许是酒洒手滑,或许是他炫耀时过于激动的挥舞——一次剧烈的摇晃。

脱手。

飞坠。

又是这熟悉的、失控的抛物线。

玻璃罩的碎片先于我迸溅开来,如同炸开一朵徒劳的冰花。

紧接着,是我坚不可摧的青铜身躯,与坚硬冰冷的地面,那声决绝的碰撞。

当——锵!

声音撕裂了时间。

亘古的沉寂被彻底砸碎。

我感到一道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痛楚,从我身体最核心处炸开,蛮横地蔓延。

那不是岁月的侵蚀,不是外力的敲击,而是自内而外的、彻底的崩解。

我,碎了。

碎成几块不规则、边缘锐利的残骸。

展厅死寂。

所有声音被抽空。

那暴发户张着嘴,肥硕的脸僵成一片空白。

烟尘微散。

在我最新鲜、最刺眼的断裂面上,在那本该是致密青铜胎体的核心,毫无遮掩地、***地、狰狞地——暴露出一个印记。

冰冷,规整,毫无诗意。

是现代机械冲压而成的字母与文字,清晰,深刻,嘲讽着在场每一双惊骇的眼瞳: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