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三章:黑账簿诞生青石县衙·永昌十二年西月十五寅时的梆子刚敲过,赵无涤就睁开了眼。
廨舍的房梁上结着蛛网,一只花背蜘蛛正悬在丝上,晃晃悠悠地垂到他鼻尖前三寸。
他盯着蜘蛛鼓胀的腹部——那里头裹着昨夜被蛛网困住的飞蛾,现在只剩半片翅膀还在抽搐。
"赵书办,该点卯了。
"门外小吏的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赵无涤没应声,手指摸向枕下的蓝皮簿子。
簿子封面上沾着昨夜烛泪,凝固成一道琥珀色的疤。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用茶汤写着几行字,此刻被晨光一照,显出淡淡的褐痕:"刘承祖,弘昌十一年,强占河滩地三十亩,致佃户王老五一门投河。
"墨迹很新,是三天前写的。
赵无涤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滴醋在掌心,往簿子上一抹。
褐痕遇酸变黑,字迹顿时清晰如刀刻。
辰时三刻,户房"今年的夏税簿子,赵书办可要仔细核对。
"王德贵把一摞新账册拍在案上,特意在"仔细"二字上咬了重音。
他今日换了件簇新的湖蓝绸衫,腰间玉佩随着动作叮当响——那是块和田青玉,雕着貔貅吞日的图案,玉背有一道裂痕,像是被人摔过又用金镶了。
赵无涤垂眼:"下官明白。
"他的指尖在账册封皮上一掠,立刻摸到几处凹凸——是针尖扎出来的小孔,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这是县衙老吏们惯用的暗号,七星朝上表示"可贪三成",朝下则是"碰不得"。
"对了。
"王德贵突然转身,"陈员外送来的茶礼,赵书办可收到了?
""收到了。
"赵无涤从案下提出个竹篓,里头躺着两包用红纸裹的茶饼,"上好的普洱。
"王德贵哈哈大笑,伸手就要拿,却见赵无涤突然翻开账册:"只是这茶篓底下……"账册第三页夹着片枯叶,叶脉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排成"河泊所"三个字。
午时,廨舍赵无涤把茶饼掰开,露出里头裹着的银票。
二十两一张的"日升昌"会票,足足五张。
他取出一张对着光看,水印里藏着微雕的"陈记"二字——这是陈家钱庄的私印,专用来贿赂衙门里不入流的小吏。
"果然。
"他冷笑一声,从床底拖出个樟木箱。
箱里整齐码着十几本蓝皮簿子,最上头那本写着《河工纪要》,翻开却是空白的。
赵无涤取出一支狼毫,蘸的不是墨,而是早备好的明矾水。
笔尖落在纸上时,他手腕悬空三寸,写出的字迹细如蚊足:"陈明远,永昌十二年西月,行贿河泊所书办赵无涤,纹银一百两整。
"写罢,他取出一包朱砂,往簿子封底一抖——砂粒顺着装订线的缝隙漏进去,在每一页边缘都留下红点,像血溅的痕迹。
未时,粮仓"赵书办,这批新米……"仓大使搓着手,眼睛却往赵无涤袖口瞟。
那里露出一角红纸,是早上陈员外送茶礼时用的。
赵无涤没答话,径首走到西墙第三垛粮袋前,指甲在麻袋上一刮——指缝里立刻沾上淡黄色粉末。
"砒霜拌谷壳?
"他捻着粉末,"防鼠的法子倒是新鲜。
"仓大使脸色骤变:"这、这是……""弘昌九年,临县粮仓毒死老鼠三百只,结果饿鼠啃穿了仓底,五千石官粮全喂了河鱼。
"赵无涤从袖中掏出蓝皮簿子,"今年青石县的防鼠银子是三十两,账上记的却是砒霜二十斤……"他翻开簿子,露出夹在里头的一片鱼鳔。
那鱼鳔被撑开晾干,成了透明的薄膜,上面用针刺出小字:"砒霜实购五斤,余银十五两,王德贵分十两,仓大使分五两。
"风从仓门灌进来,吹得鱼鳔哗啦作响,像悬在梁上的招魂幡。
戌时,廨舍烛火摇曳,赵无涤正在往簿子上滴蜡。
蜡油落在"陈明远"三个字上,立刻凝固成半透明的罩子。
他从怀中取出个小瓷瓶,往蜡上倒了几滴药水——那是用绿矾油调的,专蚀银钱。
蜡层"嗤"地冒起青烟,底下渐渐显出字迹:"实收二百两,入簿一百两。
"赵无涤勾了勾嘴角,取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烧红,往簿子装订线上一点——线脚遇热收缩,立刻把夹层的鱼鳔封死在里头。
窗外传来打更声,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的话:"做账如做人,总要留条后路……"现在,他的后路就躺在这本蓝皮簿子里,等着哪天变成勒死仇家的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