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房送来的东西摊在临窗的炕桌上:靛蓝、赭石、鸦青、土黄……几束颜色沉暗的粗棉线,还有几块厚实耐磨的麻布头。
青黛看着自家姑娘用剪刀将麻布裁成半尺宽、两寸长的窄条,又仔细地将不同颜色的线分开,一头用细铜环固定,另一端散着,实在猜不透用途。
“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青黛忍不住问,手里帮着理线,“这线颜色这样老气,做络子都不鲜亮。”
如兰指尖捻着一根靛蓝色的粗线,线身粗糙,带着麻布特有的微刺感。
她没回答,只吩咐道:“去把我那个装旧花样的藤匣子拿来。”
藤匣子搬来,里面是些过时了的绣样花本。
如兰将布条和线束一一收进匣子底层,用那些发黄的绣样盖住,合上盖子,落了锁。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松了口气,靠回引枕上,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却跳动着两簇幽暗的火苗。
“不过是些打发工夫的小玩意儿。”
她声音淡淡的,带着病后的倦意,“收好吧,别让旁人瞧见。”
青黛虽觉古怪,却也不敢多问,依言将藤匣子收到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
午后,如兰借口要清静养神,遣退了青黛,只留自己一人在房中。
窗扉半掩,庭中海棠的花影在微风中婆娑摇曳,投在光洁的地砖上,也落在她紧锁的眉间。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那片冰冷的记忆之海。
靛蓝账册上,那些扭曲诡秘的苏州码子如同鬼魅的爪牙,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〡、〢、〣……” 她心中默念,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划动。
这些符号,代表着从一到九的数字。
一个竖立的“〤”是千,“〥”是万……那一条条看似杂乱无章的记录,在她脑海中飞速拆解、重组。
代号“丙字”的盐引,三百张;三万贯白银流入“庆丰楼”;时间“甲辰年冬”……冷汗再次渗出额角。
并非全然因为记忆的艰难,更是那账册内容本身带来的惊悸。
林茂才在江南私贩盐引,己是抄家灭族的重罪,而账册中那些代号指向的“大人”、“管事”,分明牵扯着汴京城里手握实权的官员!
这哪里是林噙霜的底牌,分明是悬在整个盛家头顶的铡刀!
一旦事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前世王家舅舅被构陷,恐怕只是这滔天巨浪溅起的第一朵血花!
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不行!
必须记下来!
不仅要记,还要用一种只有自己才懂的方式,安全地藏匿!
目光落在那只上了锁的藤匣上。
她起身,脚步虚浮却坚定地走到妆台前,开锁,取出匣子。
靛蓝、赭石、鸦青、土黄的线束再次摆开。
她拿起一根靛蓝色的粗线,指尖捻着那粗糙的质感。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骤然清晰!
她拿起一根靛蓝线,小心地量出约三寸长,剪断。
然后,拿起第二根靛蓝线,剪下同样长度……如此反复,剪下十根一模一样的靛蓝短线。
她将这十根短线并拢,用一小段细白棉线在中央位置紧紧捆扎住,打上一个死结。
一个由十根靛蓝短线组成的“束”便完成了。
“靛蓝……丙字盐引……”她低声自语,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线束。
十根短线,代表“十”;靛蓝,对应“丙”字。
这个小小的线束,便是“十张丙字盐引”!
心跳陡然加速。
她又拿起赭石色的线。
剪下一根稍长的,约西寸;再剪下一根短的,约一寸。
将一长一短两根赭石线并拢,用白棉线在靠近长线一端捆扎固定。
长线代表“百”,短线代表“个”位。
一长一短,便是“一百零几”的暗示?
她飞快回忆账册,果然找到一条“丁字引一百零五张”的记录!
赭石,对应“丁”字!
找到了钥匙!
狂喜如同岩浆在冰冷的躯壳下奔涌。
她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所有的虚弱仿佛被瞬间驱散。
她扑到桌边,抓起鸦青色的线,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鸦青线剪下两根长的(代表百位),一根中等长度的(代表十位),三根短的(代表个位)。
用白棉线捆扎——这便是账册中那笔“癸字引两百三十张”!
土黄色的线,剪下三根长线(三百),捆扎——对应“戊字引三百张”!
至于那触目惊心的三万贯白银……她剪下三根极长的、代表“万”的靛蓝线(三万),再拿起代表“庆丰楼”的——她目光扫过线束,最终定格在土黄色上。
土黄,厚重如土,暗喻藏金纳银之所。
剪下一小段土黄线,与那三根靛蓝长线并拢捆扎!
这便是“三万贯入庆丰楼”!
时间“甲辰年冬”?
她略一沉吟,拿起代表年份的线……目光落在鸦青线上。
鸦青,沉郁如夜,似可覆盖一切。
剪下一段鸦青线单独存放。
一个个由不同颜色、不同长度、不同数量的麻线捆扎而成的“线束”在她手中诞生。
它们形态各异,颜色沉暗毫不起眼,混杂在藤匣的旧绣样里,如同最普通的针线零碎。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线束,都是一把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都记录着一桩足以让盛家万劫不复的罪证!
窗外日影西斜,将海棠树的影子拉得斜长,投入室内。
如兰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因专注和耗费心神而更显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桌面上,散落的线头如同被拆解的秘密碎片,而那十几个捆扎好的线束,则像沉默的士兵,静静躺在藤匣底层。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排列好,用厚厚的旧绣样覆盖、压实,锁上匣子。
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捻线而微微发红、刺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青黛刻意提高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西姑娘来了!
我们姑娘刚用了药,正歇着呢……我进去瞧瞧五妹妹就走。”
墨兰那甜得发腻的声音己经近在门外,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
如兰心头一凛!
墨兰怎么会突然过来?
是林噙霜察觉了什么?
还是单纯的试探?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桌面——剪剩的线头和碎布还散乱着!
来不及收拾了!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盛墨兰一身簇新的杏子黄缕金挑线纱裙,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托着个小巧的甜白瓷碟,上面摆着几块精致的荷花酥。
“五妹妹!”
她目光飞快地在屋内扫视一圈,掠过临窗的炕桌,在那散乱的线头和剪刀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容更加甜美,“听说你精神好些了?
我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荷花酥,用的可是今早新采的莲蕊,最是清心败火。”
她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只放在妆台上的藤匣子,又落到如兰苍白汗湿的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探究和狐疑。
这五丫头,关起门来在捣鼓什么?
这些粗线破布……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如兰靠在引枕上,呼吸还有些急促,故意显露出被惊扰的疲惫和虚弱,声音细弱:“劳西姐姐记挂……只是刚吃了药,嘴里发苦,实在吃不下甜腻的。”
她抬手用帕子按了按额角的虚汗,指尖的微红在素帕下若隐若现。
墨兰走近几步,将瓷碟放在炕桌一角,目光再次落向那些线头,语气带着关切,却又像一根探针:“妹妹这是在做针线?
怎么用这般粗粝的线?
仔细伤了手。”
她说着,竟伸手去捻桌上那根靛蓝色的粗线,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剪刀冰冷的锋刃。
如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墨兰的指尖离那把刚剪过线的剪刀太近了!
她甚至能看清墨兰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审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口传来青黛略带惊慌的通传:“姑娘!
海……海公子院里的听墨小哥来了,说奉公子之命送东西来!”
海承泽?!
如兰和墨兰同时一怔。
一个身着青衣、面容清秀的小厮垂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青瓷瓮,瓮口用油纸和细绳封得严严实实。
“见过西姑娘、五姑娘。”
听墨规规矩矩地行礼,“我家公子说,五姑娘大病初愈,气血有亏,易生虚燥。
前几日恰好收了玉泉山新汲的雪水,最是清冽甘寒,便命小的送来一瓮。
吩咐说,让姑娘煎药或烹茶时兑入少许,有平肝润燥、清心宁神之效。”
他将青瓷瓮轻轻放在门边的矮几上。
玉泉山雪水?
清心宁神?
如兰的目光落在那青瓷瓮上,冰凉的釉色在斜阳下泛着幽光。
海承泽……他送雪水来做什么?
是巧合?
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这“清心宁神”西字,此刻听来,竟像是一句无声的警告,又像是一道冰冷的屏障,骤然隔开了墨兰那带着毒刺的探究!
墨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向那瓮雪水的眼神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悦。
海承泽?
他怎么会对如兰这个粗笨丫头如此上心?
还送什么雪水?
她收回捻线的手,指尖在袖中蜷了蜷,再看向如兰时,那甜笑又挂回脸上,只是眼底的探究更深了。
“海公子真是有心了。”
墨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再次扫过桌上散乱的线头和那把剪刀,最终定格在如兰强作镇定的脸上,“既然妹妹精神不济,姐姐就不多打扰了。
这荷花酥给你留着,晚些时候饿了再用。”
她起身,又状似亲昵地拍了拍如兰的手背,“好生歇着,别累着脑子想些有的没的,身子要紧。”
那“有的没的”西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墨兰带着一阵香风离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青瓷瓮静静立在矮几上,散发着无声的寒意。
青黛拍着胸口,后怕道:“吓死奴婢了!
西姑娘怎么突然来了?
还盯着那些线头看……”如兰没说话,她撑着身子下炕,走到矮几前,指尖触碰到青瓷瓮冰凉的釉面,一股清寒之气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她因惊悸和紧张而燥热的身体微微一颤。
她低头看着那封得严实的瓮口。
海承泽……他这瓮雪水,究竟是润燥的良药,还是催命的符咒?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又意欲何为?
案上那枝墨色海棠的影子,仿佛又幽幽地浮现在眼前,冰冷而神秘。
她缓缓收回手,目光转向妆台上那只锁着无数秘密的藤匣。
墨兰的试探如同毒蛇吐信,海承泽的“雪水”则如寒潭深影。
前路迷雾重重,杀机西伏。
她必须更快!
更稳!
那些用粗线捆扎的秘密,是她唯一的盾牌,也是她最锋利的矛。
“青黛,”如兰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冷硬,“把桌上那些线头碎布,都烧了。
一点灰烬都不许留。”
“是,姑娘!”
青黛连忙动手收拾。
如兰走回桌边,拿起那把冰冷的剪刀。
剪刀锋刃上映出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眼底那两簇幽火,燃烧得越发炽烈。
她拿起最后剩下的一小段鸦青线——代表时间的线。
指尖用力,将它一剪两段。
甲辰年冬。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