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腊月血诏腊月初七,铅灰色的天幕低垂,鹅毛大雪铺天盖地,
无声无息地吞噬了金碧辉煌的帝京。不过一夜,
朱红的宫墙、耀眼的琉璃瓦、雕梁画栋的府邸,尽数褪去华彩,天地间唯余一片死寂的素白。
唯有御林军手中长刀闪烁的寒光,比积雪更刺目,更森冷,在风雪中划出一道道冰冷的轨迹。
沈府门前,昨日高悬的喜庆红灯笼在狂风中无助摇曳,
猩红的“囍”字被飞溅的、尚带余温的鲜血浸透、晕染,字迹模糊变形,
如同一个泣血的诅咒,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沈长歌直挺挺地跪在没膝的雪地里,
身上仍是昨日大婚时那身繁复沉重的凤冠霞帔。赤金打造的九尾凤冠歪斜欲坠,
珠翠流苏凌乱纠缠,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她汗湿的鬓角。她的十指深深抠入青砖缝隙,
指甲在坚硬的砖石上崩裂翻卷,渗出细小的血珠,瞬间被冰冷的雪水冻结,
与青砖凝结在一起。雪水早已浸透厚重的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被暗红色的冰棱覆盖,
紧贴着肌肤,带来刺骨锥心的寒意,仿佛要将她一同冰封在这绝望的时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旨太监尖细阴冷的嗓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穿透呼啸的风雪,
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沈氏一族,世受皇恩,不思报效,反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着即满门抄斩,鸡犬不留,以儆效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杀气。父亲沈砚山,
昔日威严赫赫的承恩公,
被两名魁梧如铁塔的侍卫死死按在沈府那象征荣耀与门楣的高耸门槛上。他怒目圆睁,
徒劳挣扎,口中嘶吼着“冤枉”。金刀寒光一闪,划破雪幕,人头应声滚落,
骨碌碌碾过积雪,带出一道猩红的轨迹,精准地停在长歌脚边。双目圆睁,
死死望向女儿的方向,里面是凝固的惊怒、无尽的担忧与无法言说的悲怆。“爹——!
”沈长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喊,如同濒死的幼兽,猛地向前扑去,
想要抓住那最后的温暖,却被身后御林军铁钳般的大手粗暴地反剪双臂,
死死按回冰冷的雪地。温热的血与冰冷的雪混杂着,灌进她精致的鹿皮小靴,
那诡异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温度烫得她浑身剧颤,
五脏六腑都似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撕裂。她被粗暴地拖上冰冷的金辇,
沉重的车轮碾过粘稠的血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绝望回望间,
她看见母亲披散着头发,状若疯癫地跌跌撞撞冲出府门,口中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鬓发散乱,珠钗委地。一支淬了寒光的羽箭破空而至,带着无情的尖啸,“噗”地一声,
轻易穿透了母亲单薄的胸膛!鲜血如泼墨般在苍茫雪幕中怒放,凄艳绝伦,
宛如一朵被凛冽风雪骤然催开的、迟来的血色寒梅,瞬间凋零,唯余一片刺目的红,
烙印在沈长歌的瞳孔深处,永世不灭。2 凤仪血盆凤仪殿内,灯火煌煌,
暖炉炭火熊熊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
却驱不散殿宇深处弥漫的、渗入骨髓的寒意与无形的血腥。
稳婆抱着襁褓中***可爱、正发出微弱啼哭的婴儿,声音因惊惧而剧烈颤抖,
几乎不成调:“恭喜陛下、娘娘……是、是位健壮的小皇子!您听,哭声多洪亮!
”殿门被猛地推开,萧庭渊裹挟着一身未化的风雪踏入,
玄色龙纹常服的下摆沾着细碎的雪粒,带来一股凛冽的寒气。他无视稳婆的贺喜,
无视殿内屏息侍立的宫人,甚至无视角落那个凤冠霞帔未卸、如同泥塑般跪着的女人,
径直走向那铺着明黄锦缎、象征着无上尊荣的摇篮。俯下身,
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丝未散的凉意,极其轻柔地拂过婴儿娇嫩光洁的眉心,
那指尖的冰冷让婴儿不适地扭动了一下。他的语气温柔得近乎诡异,
如同在逗弄一只最温顺无害的猫儿,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贵妃产后气血大亏,
元气溃散,太医束手。需借我儿一缕先天生气,方可续命。” 说罢,
他甚至未看沈长歌一眼,漠然转身,只留下一个冰冷决绝、毫无留恋的背影。
一盆原本冒着氤氲热气、清澈见底的温水,被稳婆颤巍巍地端到婴儿面前。下一刻,
刺目的鲜红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瞬间弥漫、浸染了整盆清水,浓稠得化不开,
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不——!我的孩子!还给我!求求你!
”沈长歌如同被抽离了所有骨血,爆发出撕心裂肺、泣血般的悲鸣。她猛地从地上弹起,
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盛满她骨肉、象征着人间至痛的金盆。
数名早有防备、孔武有力的太监一拥而上,如同饿狼扑食,死死将她按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
手臂被反拧到极致,脸颊紧贴着刺骨的寒意,连挣扎的余地都被彻底剥夺。
婴儿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象征生命的啼哭声,在血腥味弥漫的殿宇中,戛然而止。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沈长歌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深处,
有什么支撑了她二十年、名为“希望”和“爱”的东西,“咔嚓”一声,彻底碎裂成齑粉,
只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和足以焚毁天地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死灰中涌动。
殿门雕花的阴影里,沈清婉裹着华贵蓬松的雪白狐裘,纤纤玉手优雅地掩着唇,
只露出一双看似清澈无辜、盈盈含水的秋水眸子。那眼底深处,
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带着扭曲快意的光芒,如同毒蛇终于咬中了猎物,
闪烁着兴奋与残忍。废后的诏书紧随而至,冰冷的字句如同最后的丧钟,
宣读着她人生的彻底崩塌。沈长歌如同被抽去灵魂的破败人偶,
被面无表情、力气惊人的太监粗暴地拖拽着,穿过长长的、空旷的回廊宫道,
走向深宫尽头那名为“西六所”的活人坟墓。
嫁衣的残红在洁白的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曲折、触目惊心的血痕,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
要将她余生的所有痛苦、屈辱、绝望与刻骨的仇恨,
死死钉在这座紫禁城冰冷、坚硬、永不崩塌的脊梁之上,永世不得解脱。
3 三年残灯西六所最偏僻的一隅,宫墙颓败,砖石剥落,露出里面黄黑的泥土。
寒风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呼啸着从破碎的窗纸、腐朽的门缝中灌入,
卷起地上的浮尘与冰屑,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破败的殿顶有几处巨大的破洞,漏下的雪花堆积在墙角,形成小小的雪丘,
又被无情的寒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地面和草席上。
空气中弥漫着霉烂、尘土和绝望的气息。
沈长歌蜷缩在冰冷刺骨、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稻草的草席上,
冻得麻木的手指紧握着一枚磨得尖锐发亮、边缘已染上暗红血渍的铜簪。
她艰难地挪到那面斑驳脱落的墙壁前,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
刻下两个深入骨髓、恨入灵魂的名字:萧庭渊、沈清婉。每刻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指尖便因用力过度而迸裂,渗出殷红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墙面蜿蜒流下,
如同一条条细小的、永不干涸的血泪之河,在无声地替那早夭的孩子续着未完的命,
铭刻着永世不灭的仇。她学会了在每日清晨倾倒的馊水桶里,
忍着刺鼻的酸腐恶臭和令人作呕的油腻感,用冻得通红、裂开口子的双手,
仔细地在浑浊的泔水中摸索,捞取沉底的、尚算完整的饭粒,小心翼翼地吹去上面的污秽,
如同对待珍宝;学会了在饥饿的鼠蚁环伺下,以更快的速度和更凶狠的眼神,
去争夺半块发霉发硬、如同石头的饼,甚至为此被咬伤手指,
留下细密的齿痕;更学会了在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借着惨淡的月光,
撕下早已破烂不堪、几乎无法蔽体的旧裙角,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以血为墨,
写上寥寥暗语如“安”、“等”、“粮”,再极其熟练地折成小小的、不易沉没的纸船,
在无边的死寂和心跳如鼓的等待中,悄悄投入连通宫外、水流湍急的御河暗渠。
然后便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在绝望中祈求那微乎其微的、来自沈家旧部的回音,
那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是她活下去、支撑她在这炼狱中苟延残喘的唯一念想。冬至夜,
风雪交加,滴水成冰,连呼出的气都似要冻结成霜。沈清婉裹着厚厚的锦缎斗篷,
貂毛镶边衬得她小脸愈发精致红润,在两名心腹宫女的簇拥下,
捧着一盏热气腾腾、酒香四溢的暖酒,踏入了这间比冰窖更冷的囚室。“姐姐,
”她巧笑倩兮,声音甜腻得如同裹了蜜糖,眼中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这冷宫阴寒湿冷,
妹妹实在心疼得紧。特意寻了这壶上好的关外烧刀子,最是暖身驱寒,姐姐快趁热饮下,
暖暖身子。”酒杯被强行递到唇边,灼热的酒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扑面而来。
辛辣刺鼻的酒液滑入喉咙,灼烧感尚未弥漫开,
长歌便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极其浓烈、绝非酒味的——火油味!几乎同时,
角落里不知何时被泼洒的大量火油被一支点燃的火折子精准引燃,“轰”地一声爆燃!
火舌如同贪婪的恶魔,瞬间舔舐上早已朽坏、干燥无比的房梁和垂落的破败帷幔,
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眨眼间蔓延成一片吞噬一切的火海!浓烟滚滚,热浪灼人,
呛得人无法呼吸,视线一片模糊。长歌惊恐后退,试图寻找出路,
却猛地感到锁骨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一道沉重的、带着倒刺的铁链,
不知何时被侍卫甩出,如同毒蛇般精准地贯穿了她的锁骨!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几乎昏厥过去。
冰冷的铁链将她死死锁在中央那根已被火焰舔舐得发红滚烫、滋滋作响的立柱上,
皮肉接触处发出“滋滋”的焦灼声响,剧痛钻心。沈清婉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中扭曲变形,
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带着残忍的快意。
她优雅地抽出侍卫手中一支烧得通红、尖端滴着滚烫铁水的铁钎,
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姐姐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啊……太过惑人,每每想起,
都让妹妹寝食难安,如鲠在喉,恨不能……取而代之呢……”话音未落,
滚烫的铁钎带着灼人的死亡气息和刺鼻的铁腥,
狠狠按向沈长歌光滑细腻、曾令无数人倾倒的左颊!“呲啦——!
”皮肉焦糊的刺耳声响伴随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难以想象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她的神经,灼烧她的灵魂,
几乎让她彻底崩溃。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万劫不复的瞬间,
沈长歌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意志力,
摸出藏在破旧棉絮深处、早已磨得尖锐无比、闪着乌光的断簪——这是沈家祖传之物,
材质特殊,比铜簪坚硬百倍。凭着无数次在黑暗中摸索、早已烂熟于心的位置和锁芯结构,
她强忍剧痛,手指因用力而颤抖,精准地撬开了锁芯内部精巧的机关!“咔哒”一声轻响,
在火海的爆裂声中几不可闻,铁链应声而落。她强忍着锁骨撕裂的剧痛和脸颊灼烧的煎熬,
踉跄扑向角落里被浓烟熏得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幼弟沈珏,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
用肩膀狠狠撞开燃烧的、发出哀鸣的窗棂,抱着沈珏滚烫的小身体,
纵身跃入窗外结着薄冰、深不见底、散发着恶臭与死亡气息的御河暗渠。身后,
那座囚禁了她三年、也埋葬了她所有希望与幸福的冷宫,
在冲天的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最终轰然倒塌,
烧成一片映红雪夜苍穹、凄美又绝望的红莲火海。无数燃烧的碎屑、火星,
如同漫天飞舞的、祭奠亡魂的冥钱,纷纷扬扬,飘落在洁白的积雪上,瞬间熄灭,
只留下点点焦黑,如同命运烙下的丑陋疤痕。4 崖下冰湖湍急冰冷的暗河水道,
在深宫地下如同迷宫般蜿蜒曲折,水流冰冷刺骨,带着腐朽的气息。最终,
它冲破宫墙厚实的束缚,汇入城外悬崖峭壁外那气势磅礴、声震如雷的巨大瀑布。
沈长歌紧紧抱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身体滚烫的沈珏,被汹涌湍急的暗流裹挟着,
身不由己地从数十丈高的悬崖飞泻而下!失重的感觉令人窒息,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水声和呼啸的风声。如同两颗坠落的石子,
他们狠狠砸入深冬时节、寒彻骨髓、深不见底的冰湖之中!“砰”的一声闷响,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如同无数冰针,狠狠刺入肌肤,灌入口鼻,
呛入肺腑。锁骨的伤口被冰冷的湖水狠狠刺入,剧痛钻心,
鲜血如同墨汁般迅速在碧绿的湖水中晕染开来,形成一片妖异的红雾。
刺骨的寒冷与窒息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迅速剥夺着她的意识,
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向下沉去。冰冷的湖水挤压着胸腔,眼前是无边的黑暗。
就在她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万劫不复之际,
一只粗糙、布满厚厚老茧却异常有力、带着惊人热度的大手,如同铁钳般,
猛地抓住了她下沉的手臂!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向上提起,冲破了冰冷的死亡束缚。顾北野,
镇北军少帅。他眉骨高耸,脸庞线条如同被北疆最猛烈的风沙和严酷的霜雪磨砺过,
棱角分明,透着一股刀削斧凿般的硬朗和饱经风霜的坚毅。一身半旧的灰褐色皮袄,
沾着泥雪和冰碴,肩宽背阔,身形矫健。唯有那双苍灰色的眼眸,深邃、沉静,
如同朔方冬日那广袤无垠、铅云低垂的长空,
蕴含着风暴的力量也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此刻,这双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凝重。
他沉默而迅捷地将她和怀中气息奄奄的孩子拖上冰冷湿滑、布满碎石的岸边。
寒风瞬间带走体表的水分,带来刺骨的寒意。他迅速解开自己厚实的皮裘,将两人紧紧裹住,
隔绝刺骨的寒风。借着天光,
他看清了她左颊上那片狰狞焦黑、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可怖伤疤,
如同被地狱之火灼烧过的烙印。又看向怀中幼童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小脸,眉头紧紧蹙起,
眼中锐利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刀锋,扫过她湿透的嫁衣残片和锁骨处血肉模糊的伤口。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无谓的询问,他只沉声道,声音如同砂石摩擦,
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活着就好。此地乃京畿禁地,追兵瞬息可至,不宜久留,
随我去北疆。” 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军人特有的决断。
他迅速将他们安置在自己商队运送毛皮、伪装得极其严密的马车夹层中,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皮革和尘土的味道。
他递过半副冰冷、沉重、边缘粗糙、带着战场硝烟气息和淡淡血腥气的铁制面具。
“从今往后,你是‘鬼面’。”他的话语简洁如刀,却重逾千斤。她没有任何迟疑,
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伸出冻得青紫、布满伤痕和水泡的手,稳稳接过那冰冷的铁面。
面具边缘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尖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