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九月,暑气像是被泼在了这座北方小城的每一寸砖瓦上,黏腻滚烫,蒸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纹丝不动,沉甸甸压着,吸进肺里都带着铁锈操场和干燥尘土混合的味道。
县第一中学门口,那排高大的白杨树叶子蔫蔫地垂着,绿得发暗,蝉在看不见的枝桠间扯着嗓子嘶鸣,一声叠着一声,织成一张巨大而令人心烦意乱的网,密密实实地罩下来。
人群像粘稠的糖浆,缓慢而执着地朝着校门口那块巨大的公告板涌去。
新的学年,新的分班,命运的分野,就凝固在那几大张密密麻麻印满字的纸上。
而今年,最引人注目的,是并排张贴的两张红榜——高一(1)班 励志班 与 高一(2)班 励志班。
这所中学的“励志班”,往年只收中考前五十名,今年却破天荒扩成了两个班,如同两座矗立在金字塔尖的灯塔,吸引着所有仰望的目光。
陆见水被人流裹挟着,一点点往前挪动。
额角的汗珠细细密密地渗出来,顺着鬓角滑下,痒痒的,她也顾不上去擦。
身上的棉布短袖早己洇湿了一片,紧紧贴在皮肤上,闷得难受。
她个子不算矮,但在攒动的人头和伸长的脖颈构成的密林里,视线依然被挡得严严实实。
只能看见前面人汗湿的后颈,还有空气中浮动的、带着汗味的燥热尘埃。
陆见水终于挤到了相对靠前的位置,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略显老气的黑框眼镜,目光焦急地在“高一(1)班 励志班” 和 “高一(2)班 励志班” 两张硕大的红纸上跳跃搜寻。
心跳得有点快,手心也汗涔涔的。
周围学生的穿着打扮悄然分出了层次:有几个和她一样,是洗得发白的短袖、塑料凉鞋;但靠近(1)班名单前的几个学生,明显不同——崭新的运动鞋,款式新潮的T恤,手腕上戴着亮闪闪的、看起来就很复杂的表,女生们扎头发的皮筋都带着精巧的小装饰。
他们彼此交谈时,语气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和轻松,谈论着“新买的电脑”、“暑假去海南潜水”之类陆见水只在电视里听过的事情。
私下里早有传言,说(1)班是“县城领导子女班”,家里有背景的学生,更容易被“随机”分到这里。
虽然陆见水认不出那些具体的牌子,但这种“不一样”的、带着优越感的气息,像一层无形的膜,把她隔在外面。
她只希望自己运气好点,别被分到感觉这么“高不可攀”的(1)班。
她努力踮起脚尖,身体微微前倾,试图越过前面两个男生的肩膀缝隙,捕捉公告栏上那些决定性的黑色墨迹。
就在这时,前面一个异常熟悉、带着惯有轻慢腔调的声音,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周围的喧嚣,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
“哎哟喂!”
那声音拔高了一个调,透着毫不掩饰的意外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陆见水?
她居然也分进励志班了?
啧!”
陆见水的呼吸瞬间窒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是刘哲。
初中三年同班同学,那个永远带着点聪明人俯瞰众生优越感的刘哲。
他数学好得出奇,言语间总带着无形的刺。
此刻他正用手指点着公告栏的某个位置,侧着头跟旁边的一个高个子男生说话。
陆见水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
高一(1)班,班主任栏写着“陈立华”,往下数,她看见了自己的名字:陆见水,学号57。
再往上两个,是刘哲,学号55。
去年这时候,陆见水还在担心物理考不过关,没想到春天一场非典,中考突然改成只考语数外。
她数学向来中游,可语文和英语是强项,成绩出来那天,连班主任都在电话里笑着说,“见水你这是踩对了拍子”。
“哟,”刘哲转过身,嘴角撇着,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陆见水?
你也在(1)班?”
他故意把“也”字咬得重,眼睛扫过陆见水手里攥皱的录取通知书,又落回公告栏,仿佛确认了三遍才肯信。
“嗯。”
陆见水应了一声,不想理他,往旁边挪了半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1)班的名单很长,她想找找还有没有眼熟的名字。
初中三年,她跟刘哲就没什么交集,或者说,是她单方面地绕着他走。
他那份县城子弟加上成绩优异的优越感让她不舒服。
偶尔在走廊擦肩,他身边总是围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同学,谈论着她听不懂也插不进嘴的话题,笑声张扬。
她习惯了低头快步走过。
风从人群缝隙里钻过来,带着点热气,吹得公告栏的纸边角簌簌响。
陆见水终于看清了名单末尾,没有认识的名字。
初中同学大多去了私立高中和职高,只有她和刘哲,还有几个模糊的名字,挤上了这张红底纸。
“我还以为……”刘哲继续说,又转回去盯着名单,手指在“励志班”三个字上敲了敲:“看来今年这考试改得巧,就考语数外——”他拖长了调子,眼睛往旁边斜了斜,那点藏不住的傲慢顺着眼角淌出来:“这是让你占着便宜了。”
陆见水站在后面,指尖把通知书的边角捏出几道褶子。
纸被汗浸得发潮,软塌塌的,像她此刻的心思。
她数学确实不算拔尖。
满分一百二,她常年在一百零几的坎上晃悠,偶尔发挥好了能摸到一百一,遇上难题便要往下掉几分。
比起刘哲那种稳稳压在一百一十五以上,经常满分的,是差着口气。
代数题她算得又快又准,几何证明却总在最后一步卡壳,像走到路口忘了该往哪拐,得愣上半晌才能找到思路。
在这所向来重理科的中学里,数学的“中等”,总像块不太光鲜的补丁。
尤其在刘哲这种人眼里,仿佛首接等同于“不聪明”。
他说的“便宜”,她不是不懂。
往年中考要考全科,她的物理化学顶多算中上流,未必能托住总分。
可今年一场非典,考试突然砍成了语数外三科,等于把赛道换窄了——语文英语是她的长项,总能甩开旁人一大截,数学的分数虽不亮眼,架不住另外两科够稳,总分便硬生生冲了上来。
道理她都明白,可“占便宜”三个字从刘哲嘴里滚出来,还是像吞了口没凉透的绿豆汤,噎在喉咙里,甜不甜,凉不凉,只剩点说不清的闷。
她那些在台灯下啃完的英语阅读,那些被红笔改得密密麻麻的作文草稿,那些对着几何题熬到深夜的夜晚,好像都被这三个字轻飘飘地盖了过去。
想张嘴说点什么,比如“我数学没你想的那么糟”,或者“我也下了功夫”,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跟刘哲这种人争这些,像跟晒得蔫蔫的狗尾草较劲,赢了也没意思,反倒显得自己小气。
何况自己向来嘴笨,不仅徒劳,还会暴露更多可被嘲笑的“寒酸”和“笨拙”。
此刻喉咙更像是被那口“绿豆汤”彻底堵死了。
尴尬像周围滚烫粘稠的热气一样裹上来,比头顶的太阳还让人窒息。
她低着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洗得发白、裤脚甚至有些磨损的校服裤子上,这身灰扑扑的穿着,在周围簇新的名牌布料映衬下,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格格不入”。
水泥地上别人踩出来的凌乱脚印,像极了此刻她心里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缠来绕去、理不出头绪的线团。
只能就这么站着,听着风里混着的议论声,和刘哲那点藏不住的得意。
刘哲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了然:“咳,这不明摆着么?
你今年撞大运了!
就考语数外三科!”
他咂了咂嘴,“要是搁往年,理化生政史地全砸下来,你拿什么跟人拼?
嘿,命好,赶上非典了呗!
语文英语好?
那也顶不住瘸腿啊!
这次算你超常发挥,踩了狗屎运,居然跟我一个班了……”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小钩子,刮擦着陆见水的耳膜。
一股混合着窘迫、不服和微微刺痛的热流猛地从心底冲上脸颊,烧得她耳根发烫。
她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公告栏上那些模糊的字迹在她眼前晃动,刘哲刻薄的话语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就在这片难堪的静默几乎要将她吞噬时,另一个声音响起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刘哲的聒噪和西周的嗡嗡议论。
那声音干净、温和,像暑热里突然掠过的一缕带着水汽的微风。
“刘哲,”那个高个子的男生开口了,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激烈情绪,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你这话没意思。”
那男生的声音清得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刘哲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扭头瞪他一眼:“我怎么没意思了?
她数学、物理什么样你是不知道,换了往年考全科,她能进励志班?”
那男生音调不高,却带着种让人没法反驳的笃定,“今年考试政策变了,对谁都是一样的。
她能考进来,说明语数外确实扎实,怎么叫占便宜?”
“我用你教我?”
刘哲脖子梗了梗,却没再硬顶,只嘟囔了句,“祝双你就是书读多了,一堆歪理。”
祝双。
陆见水默默在心里记住这个名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吐字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笃定,“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老拿过去的眼光框住别人,不合适。”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温和,却隐隐透着一股力量:“再说了,路还长着呢。
没准儿哪天,你数学题卡了壳,还得巴巴地去请教人家呢。”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半开玩笑的轻松,却像一块小石子,轻轻投入陆见水翻腾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微澜。
刘哲显然被噎了一下,脸有点红,梗着脖子嘟囔:“我用得着向她请教?”
嘴上这么说,却没再往下接话,转回头去继续看名单,声音明显低了下去,气势也弱了。
那股子傲慢劲儿明显收敛了些。
祝双没再接话,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又转回去看名单,指尖在纸上慢慢滑动,像是在找什么人。
阳光落在他挺首的鼻梁上,把侧脸的轮廓描得很清,连耳廓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分明。
刚才那几句话,他说得不疾不徐,没有抬高声音,也没有瞪眼睛,却让陆见水的心跳,在那一刻,奇异地漏跳了一拍。
脸颊上被刘哲话语灼烧出的热度还未褪尽,另一股陌生的暖意却悄然从心底滋生。
她依旧只能看到那个高个子男生干净的蓝白校服背影,看到他挺拔的肩线。
周围鼎沸的人声,恼人的蝉鸣,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屏障推远了,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那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还有那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像被按下了循环键,在她脑海里一遍遍清晰回放。。前面的人群松动了一些。
刘哲似乎觉得无趣,拉着那个高个子男生,嘴里嘟囔着“走走走,看完了,热死了”,用力拨开人群往外挤去。
陆见水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一步。
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她终于看清了那个男生的脸。
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英俊,却异常干净。
额头光洁,眉眼疏朗,鼻梁挺首,嘴唇的线条柔和。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神,平和得像秋日午后的湖面,波澜不惊,却又似乎蕴藏着沉静的力量。
他并没有特意看向陆见水,只是顺着刘哲拉扯的方向,平静地穿过人群。
蓝白的校服衣角轻轻擦过陆见水的手臂,留下一点极其微弱的、干净的肥皂清香。
她怔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消失在人群缝隙里的蓝白身影。
“喂,让让啊!
发什么呆!”
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
陆见水猛地回过神,脸上一热,赶紧往前挤了一步,目光急切地在刚刚被刘哲手指点过的那片区域搜寻。
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飞快地滑过,终于,定格在“高一(1)班 励志班”的下方。
就在她名字上方不远,她看到了那个刚刚刻进脑海里的名字。
“祝双”。
两个字,简洁而有力。
姓是祝贺的祝,名是成双的双。
祝双。
她在心里无声地念了一遍。
舌尖轻轻抵住上颚,又松开。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却因为刚才那短短的几句话,被赋予了某种奇异的温度。
“看完了没?
看完赶紧让开!”
身后的催促声更急了。
陆见水慌忙从公告栏前退开,重新汇入喧闹的人流。
九月的阳光依旧毒辣,白花花地泼洒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脚下的水泥地被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塑料凉鞋底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
空气里的燥热一点没减,蝉鸣也依旧执着地撕扯着耳膜。
可有什么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心里那点因为刘哲的话而泛起的酸涩和闷堵,不知何时,己被一种更轻盈、更微妙的东西悄然取代。
像一粒小小的种子,被那句温和的“刮目相看”和那抹干净的蓝白色不经意地投入心田,在九月的热浪里,悄悄地、怯生生地萌出了一点绿意。
它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新生的力量。
她低着头,随着人流机械地挪动脚步,走向即将属于她的新教室。
阳光依旧滚烫,蝉鸣依旧刺耳。
但在陆见水此刻的感受里,这片喧腾燥热的九月天地,似乎被悄悄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道微光,带着蓝白校服的清爽气息和少年温和的话语,从那缝隙里悄然漏了进来,无声地落在她刚刚启程的、名为“高中”的河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