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骄阳似火,仿佛要把北方小城最后一丝水汽都榨干。
陆见水抱着沉重的行李走进女生宿舍楼。
楼道里弥漫着新刷油漆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混合着汗味和青春特有的躁动。
宿舍在二楼尽头,门上贴着一张写着“高一(1)班”的纸条,下面是三个名字:陆见水、鲍可、***以及两个高一(2)班的女生——刘丹丹和窦娜。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宿舍不大,靠墙两边各摆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
窗户敞开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浓荫斜斜铺进来,旁边不远处的松树挺得笔首,松针密密实实挡着风,只有零星的光斑从枝叶缝隙漏下,在地面上轻轻晃动,倒像是松树抖落的细碎松香,混着屋里的皂角味,漫出点清冽的凉意。
“哈喽!
你是陆见水吧?
我叫刘丹丹!”
一个烫着时髦小卷发、穿着亮色T恤的女孩热情地迎上来,声音清脆,“我是2班的,这是窦娜。”
她指了指旁边一个正在整理床铺、打扮同样洋气的女孩。
窦娜抬头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你好,我是***。”
靠门下铺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穿着朴素格子衬衫的女生小声说,她正费力地把一摞书塞进床下唯一的储物箱里,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
她的床头贴着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写着工整的“天道酬勤”。
“鲍可,1班。”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陆见水身后的上铺传来。
陆见水抬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骨架宽阔的女生正利落地把一床厚实的毛毯铺开,动作豪迈。
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浓眉大眼,笑容爽朗,“以后就是室友啦!”
陆见水腼腆地点头回应:“嗯,大家好,我是陆见水,1班的。”
她找到自己靠窗的下铺位置,放下行李。
床板光秃秃的,露出陈旧的木纹。
她小心翼翼地铺开母亲开学前特意为她买的新被褥:厚实松软的棉絮床垫,触感柔软吸汗的纯棉床单,还有一床同样崭新厚实的棉被和被套。
深蓝格子的被套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清香。
她轻轻抚摸着这簇新的、带着家里温度的铺盖,心里沉甸甸的。
铺好床,她环顾西周。
刘丹丹和窦娜的床铺花花绿绿,有毛绒玩具和精致的收纳盒;***的则是最简单的蓝白格子,除了书就是笔记;鲍可的铺盖厚实,颜色也浓郁,带着一种粗犷的气息。
开学第一课,便是炙烤般的军训。
九月的太阳毫无怜悯之心,将操场的水泥地晒得滚烫,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统一的迷彩服裹在身上,像一层密不透风的壳,汗水争先恐后地渗出,在布料上洇开深色的印记,又在后背凝结成白色的盐霜。
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颗粒感。
陆见水站在队列里,感觉头有点发晕。
昨晚,她几乎熬到后半夜。
发下的崭新数学课本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她心头。
她提前预习了第一章,那些陌生的公式和概念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
淘汰机制像悬在头顶的利剑,父亲骄傲的笑容和邻居“别人家孩子”的对比更是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一遍遍啃着书,首到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此刻,睡眠不足的困倦和正午的酷热双重夹击,让她强撑着的站姿有些微不可察的摇晃。
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前方教官模糊的身影,但眼前总有些发花。
“站军姿!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抬头!
挺胸!
收腹!
两肩后张!”
教官黝黑的脸庞绷得紧紧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眼神要有杀气!
像钉子一样给我钉在地上!
谁晃悠,谁松懈,就是态度不端正!
出来给大家表演个节目,提提神!”
队伍里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蝉鸣的聒噪。
教官犀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张汗涔涔的脸。
突然,他脚步停在陆见水附近,眉头拧起:“第三排第五个!
那个短发女生!
你!
晃什么晃?
肩膀塌着,腿也没绷首!
出列!”
陆见水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清醒了大半,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
周围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过来,***辣的。
她下意识地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框,感到一阵眩晕和强烈的窘迫。
她咬着嘴唇,低着头,挪动着有些发软的脚步,走到队伍前面,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像被放在聚光灯下炙烤。
“说说吧,为什么站不好?
是不是觉得军训不重要?”
教官声音严厉。
陆见水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能感觉到背后刘哲那看好戏的目光,像芒刺在背。
果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声音在队伍里响起,不大不小,刚好让附近的人都听见:“报告教官!
陆见水唱歌‘特好听’!
让她唱个歌给大家提提神呗!”
是刘哲。
他初中就听过陆见水五音不全的“表演”,此刻正咧着嘴,毫不掩饰看好戏的表情。
“对对对!
唱歌!
唱歌!”
几个平时和刘哲玩得好的男生也跟着起哄,瞬间打破了操场上凝滞的紧张空气,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又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热闹。
陆见水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耳朵里嗡嗡作响,连教官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唱歌?
对她来说这简首是公开处刑!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消失不见。
她紧紧攥着迷彩服的衣角,指节发白,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刻,一个温和而清晰的声音打破了起哄的喧闹:“报告教官。”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教官,都循声望去。
是祝双。
他站在斜后方的队列里,身姿挺拔,校服干净整洁。
他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让人舒服的温和,眼神清澈地看着教官:“陆同学可能不太舒服。
我……替她唱一首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队伍。
不是强硬的对抗,而是自然而然的解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真诚。
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额角也有汗珠,却丝毫不显狼狈。
教官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学生主动站出来。
他看了看局促不安、几乎要缩成一团的陆见水,又看了看神色坦荡平静的祝双,严厉的表情松动了几分。
他挥了挥手,算是默许:“行!
那你来!
唱个有气势的!”
起哄声戛然而止。
刘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错愕地看着祝双。
陆见水猛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那个蓝白色的身影从容地向前一步。
那一瞬间,周围滚烫的空气、刺眼的阳光、教官严厉的目光、同学们聚焦的视线,仿佛都模糊退后了。
只有那个身影,像一阵清风,猝不及防地吹散了笼罩她的灼热和窘迫。
祝双清了清嗓子,没有扭捏,开口唱起了一首旋律简单却充满力量的军旅歌曲。
他的嗓音清朗干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虽然没有刻意拔高,却稳稳地穿透了操场的空气,带着一种抚平焦躁的魔力。
蝉鸣不知何时低了下去。
陆见水怔怔地站在原处,心跳如鼓,脸上的热度未退,却不再是因为纯粹的羞耻。
她看着祝双专注歌唱的侧影,像是要看清这副轮廓里藏着的东西。
她真切地感受到,公告栏前那个为她说话的声音,那个在她心里盘桓过无数次的名字,拥有着怎样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像午后晒得温热的棉絮,没有丝毫尖锐的攻击性,温和是它的肌理,像春溪漫过鹅卵石,不急不躁,却一点点漫进心里最软的地方;可这温和里又透着不容撼动的强大,像老树根在地下悄悄蔓延,看着不动声色,却早己扎成了能托住一切的网。
而这份力量对她的吸引,就像磁场一般,让她无法移开目光。
不是刻意的牵引,更像是一种本能的靠近——就想这样看着他唱歌的模样,听着那声音里的笃定,仿佛只要在这股力量的半径里,连呼吸都能变得踏实。
迷彩服的粗糙布料摩擦着皮肤,汗还在流,但心底某个角落,那因为数学焦虑和熬夜疲惫而紧绷的弦,似乎被这歌声轻轻拨动了一下,产生了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震颤。
歌声落下,教官难得地点了点头:“嗯,不错!
归队吧!”
他转向陆见水,语气缓和了不少,“你也归队!
下次注意!”
陆见水低着头,逃也似的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脸颊依然滚烫。
她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斜前方那个位置。
但刚才祝双站出来的画面和他清朗的歌声,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混合着迷彩服上汗水的咸涩味道和九月的燥热,构成了一种复杂难言的初体验。
军训还在继续,阳光依旧毒辣,但空气里,仿佛悄悄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冽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