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渐弱,秋风裹着凉意掠过校园。
林晓攥着书包带的手指微微发白,脚步迟疑地停在文学社活动室门口。
门缝里漏出的光亮,像一根细弱的丝线,牵扯着她内心翻涌的渴望。
昨天父亲撕碎稿纸的暴怒声仍在耳畔回响,可她终究没能抵挡陈老师那句“本周截稿,校刊需要新稿”的诱惑。
推开门,一股油墨与旧书页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明老师正伏案批改作文,眼镜滑到鼻尖,发黄的稿纸堆得小山般高。
角落的旧木桌上,几个文学社成员正激烈讨论——王芳抱着诗集挥舞手臂,周明低头在本子上疾书,李军则斜倚窗框,嘴里叼着半截铅笔,目光却落在窗外操场上打篮球的人群。
“林晓来了!”
王芳眼尖地瞥见她,兴奋地招手,“快来看,我们正争论朦胧诗的意象呢!
你觉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这句,到底是反抗还是迷茫?”
林晓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将书包轻轻搁在桌边。
陈老师抬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晓儿,上次你交的《雨巷》修改稿我看了,意象很细腻,但结尾稍显绵软。
这次校刊的‘青春专栏’交给你主笔如何?
主题是‘时代与自我’。”
林晓的心猛地一跳,指尖不自觉地抚上书包内侧——那里藏着新写的《铁轨与蝴蝶》,稿纸边缘仍残留着昨夜被泪水浸湿的痕迹。
她抬头望向陈老师,喉头有些发紧:“我……我能行吗?”
陈老师将一叠泛黄的《青年文学》杂志推过来,封面上“改革文学”的字样斑驳却依旧醒目:“试试吧。
文学不是象牙塔里的游戏,该听听你们这代人的声音。”
窗外的篮球撞击声忽然响起,周明抬头瞥了眼林晓,耳尖微微泛红。
他迅速收回目光,低声念起刚写的句子:“齿轮转动的时代,我们是被卡住的沙粒……”李军嗤笑一声,将铅笔扔在桌上:“沙粒?
我看你们是温室里的花,没见过真正的风暴。
我哥在深圳倒腾电子表,一个月挣的钱顶我爸在厂里干半年!”
他甩了甩额前微卷的头发,那是从《大众电影》封面上学来的新潮发型。
林晓的心被“深圳”二字猛地刺了一下。
她想起上周在图书馆角落翻到的剪报,标题赫然写着《特区:试验田还是冒险岛?
》。
李军见她出神,凑近压低声音:“晓儿,我弄到两张今晚录像厅的票,《庐山恋》!
去不去?”
林晓慌忙摇头,耳根却烫得灼人。
王芳突然插话:“晓儿,你爸真不让你写东西了?
我奶奶都说现在政策松了,个体户满大街跑呢!”
话题骤然转向家庭矛盾,空气凝滞了一瞬。
陈老师轻咳一声,起身翻动墙上的旧报纸:“晓儿,我记得你母亲曾是知青?”
林晓点头,喉咙像被堵住般发涩。
陈老师抽出一张泛黄的《北大荒报》复印件,指着上面一首署名“慧兰”的诗:“你看,当年在艰苦岁月里,文学都是精神支柱。
现在时代变了,但文字的力量不该变。”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林晓的目光落在那首诗上。
母亲的名字被岁月磨得模糊,诗句却清晰如刀:“风雪压脊梁,笔尖燃火光。”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从书包里抽出那份《铁轨与蝴蝶》,指尖微微颤抖:“陈老师,我想试试……用铁轨比喻时代洪流,蝴蝶象征个体的挣扎与希望。”
李军突然吹了声口哨,抓起桌上的铅笔在纸上快速涂画:“铁轨?
这太沉重了!
不如画蝴蝶翅膀上沾着机油,在齿轮间飞舞——既有冲突又有美感!”
周明瞥了他一眼,默默将写好的段落递给林晓:“我这句‘沙粒在风暴中寻找自己的轨迹’,或许可以放进结尾?”
暮色渐浓,活动室的灯光亮起。
林晓将众人的建议快速记在稿纸边缘,墨迹与铅笔痕交错纵横。
她忽然想起母亲昨夜塞进她怀里的《鲁迅全集》,扉页上斑驳的赠言在记忆里灼烧。
窗外的篮球场早己空无一人,唯有风声掠过树梢,卷起满地落叶。
“我明天交稿。”
林晓的声音轻却坚定,她将稿纸仔细叠好,塞进书包最里层。
李军突然拍拍她肩膀,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晓儿,这是我哥寄来的深圳街景照片,你看看?
说不定能写出新东西。”
林晓展开纸条,照片上高楼与棚屋交错,霓虹灯在雨夜里扭曲如幻——那是个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回家的路上,秋风卷起她的衣角。
书包里的诗稿与照片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街边新开的个体音像店传来《我的中国心》的歌声,歌声与远处国营工厂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在暮色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