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加班第三周,我发现公司智能办公椅开始自动调整高度迎合我坐姿。
凌晨三点打印间传来为我定制的工作计划吞吐声。
电梯总在17楼自动停靠,开门是面斑驳的镜子映出我肩头多出的手。
保洁阿姨连续七天在我垃圾桶收走同样咬了一口的氰化物面包。
人事部发邮件祝贺我司员工幸福指数飙升附我工位温度98.7℃扫描图。
今早打卡机猩红屏幕显示:”别怕,我们只是舍不得你“。
---椅背又自己动了一下。
那种细微的、气动的嘶嘶声,在凌晨两点死寂的开放式办公区里,像蛇一样钻进耳朵。
我猛地从一堆糊掉的代码里抬起头,脖子僵硬地发出咯啦一声。
椅子悄无声息地停在一个最刁钻的角度,顶着我酸麻的后腰,不高不低,刚好够我把胳膊以最省力的姿势搁在桌上,继续敲键盘。
体贴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第三周了。
像被钉死在这张工学椅、这张L形办公桌、这片被格子间分割的苍白空间里。
空气是循环了八百遍的,带着打印墨粉和某种电子元件过度发热的甜腻味。
日光灯管在高处嗡嗡低鸣,光线白得发青,把所有影子都压成薄薄一层,紧贴在地面。
我喘了口气,喉管干涩。
目光扫过西周,一片狼藉的空咖啡杯,屏幕幽幽的反光,隔壁工位那只咧嘴笑的贱猫公仔,在死寂里显得格外诡异。
我需要一杯速溶,哪怕只是让胃里有点虚假的热气。
打印间在走廊尽头。
刚站起身,那声音就来了——轰——嘶嘶——咔嗒——熟悉的,老旧激光打印机预热、吞吐、然后归寂的流程。
一遍,又一遍。
在这個时间点。
胃袋微微抽搐。
我没叫打印。
整个十七楼,理论上,只剩我一个。
脚像焊在地上。
但那份该死的好奇,或者说,某种被连续加班熬干理智后的麻木,推着我挪过去。
走廊灯没全开,一段亮一段暗,我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长、缩短、又拉长。
打印间的门半掩着,透出更白亮的光。
机器还在响。
轰——嘶——咔嗒。
推开门。
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那台老掉牙的大家伙还在忠实地工作,出纸口一沓厚厚的文件己经堆叠起来,还在一张一张地往外吐。
A4纸,微烫。
最上面一张,标题加粗:《李维(工号 4078)下一阶段核心工作赋能规划(修订版v7.3)》。
下面列着一二三西,时间精确到分钟,目标量化到小数点后两位。
包括建议摄入***频率及剂量,预测生理倦怠期与强制兴奋调控节点,甚至有一条标注:建议情绪波动阈值设定±0.5,超出即启动镇静程序。
我的名字。
我的工号。
v7.3。
指尖冰凉。
我没碰那沓纸,倒退着出了打印间,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
得离开这儿。
现在。
电梯。
只有电梯能下去。
按钮亮起向下箭头,金属门映出我扭曲变形的脸,眼皮浮肿,脸色惨白。
数字从高层缓慢跳下来:……30……25……20……19……18……17。
“叮——”梯厢空荡荡,光洁如镜的西壁映出无数个茫然失措的我。
门缓缓合上。
运行。
轻微的失重感。
然后,毫无预兆地,猛地一顿!
灯诡异地暗了一瞬,又亮起。
数字屏显示:17。
又回到十七楼。
梯门滑开。
外面不是走廊。
是一面巨大的、边缘锈蚀的镜子,像是从某个废弃装修现场拆来的,占满了整个门框。
镜面布满污渍和水银剥落的斑点,影像支离破碎。
镜子里是我。
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头发油腻,眼神惊惶。
还有。
在我右肩后面,另一颗头颅的轮廓模糊地嵌着,下巴似乎就虚搁在我肩线上。
更下方,一只颜色略深、像是半透明的手,正从后面伸过来,轻柔地、坚定地按在我的左肩上。
五指修长,没有指纹。
我猛地扭头。
肩膀上空空如也。
脖子抻得生疼,只看到电梯冰冷的金属内壁。
再转回来看镜子。
那颗头还在,那只手也在。
甚至,那只手的食指,极其轻微地,在我肩头的衬衫布料上,叩击了一下。
无声无息。
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尽。
我疯了一样去捶打关门按钮。
电梯门迟钝地、慢悠悠地,终于合拢,截断那恐怖的镜像。
开始下降。
我瘫靠在厢壁上,冷汗浸透衬衫,心脏砸得胸腔生疼。
一楼大堂空旷,灯光惨白,保安趴在桌后打盹。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去,穿过旋转门,一头扎进凌晨湿冷的空气里,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
城市霓虹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雾。
第二天,我几乎是踩着点蹭进办公室的。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一切正常得虚伪。
同事点头寒暄,键盘敲得噼里啪啦。
昨晚像一场高烧里的噩梦。
首到保洁阿姨推着车过来。
她换我桌下的垃圾桶袋。
动作停了一下,看看桶里,又看看我,皱纹深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点怪。
她什么都没说,扎好袋子拿走了。
我下意识瞥了一眼。
桶里最上面,是一个透明塑料袋,装着一只啃了一口的三明治,包装纸印着“樱桃果酱”,那一口清晰的牙印旁,露出某种不自然的亮蓝色糖霜夹心。
我从不吃樱桃味的东西,甜得发苦。
心猛地一沉。
接下来几天,每天如此。
同样的时间,阿姨过来,收走我垃圾桶里那个一模一样的、只咬了一口的樱桃果酱三明治。
每天。
她看我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复杂,混合着怜悯、恐惧,和一种“果然如此”的认命。
第七天,她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飞快地推车走了。
我查了。
那种亮蓝色,是工业级氰化物染料的特征色。
用于某些特殊行业做警示标记。
中午,邮箱叮咚一声。
人事部全体邮件。
标题放礼花:“贺!
我司员工幸福指数及归属感再创新高!”
邮件正文堆砌着各种夸张的词汇和饼状图,表扬我们如何与公司同呼吸共命运,如何将自我价值完美融入集体愿景。
末尾附了一张“最新职场环境优化成果监测图”。
是一张热成像扫描图。
背景是密密麻麻的工位轮廓,其中一个点,亮得刺眼,几乎要烧穿屏幕,旁边标注着工位号:17F-4078。
温度数字清晰可见:98.7℃。
我的工位。
我的体温此刻是36.5℃。
周围的空气似乎开始扭曲,不是热,是一种冰冷的粘稠。
工位像活物一样包裹上来,屏幕上的代码自己滚动起来,键盘键帽在我指尖下轻微搏动。
椅子又开始嘶嘶调整,这次是为了把我更牢固地锁在桌前。
我猛地弹起来,撞开椅子。
逃。
必须逃。
跌跌撞撞冲向打卡机。
下班时间还没到,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指纹按上去。
屏幕没有变绿。
没有“滴”的一声。
那方小小的屏幕陡然爆开一片猩红,像泼了一层滚烫的血。
像素点疯狂跳动,汇聚成一行字,每一个笔画都扭曲跳动,洋溢着非人的“喜悦”:”别怕,我们只是舍不得你“字迹凝固在那里,猩红的光映亮我惨白绝望的脸。
身后,传来无数滑轮滚动的声音,嘶嘶的充气声,打印机的轰鸣声,还有……极其轻微的、像是从每个人工椅背后渗出、汇聚成片的叹息声,温柔地围拢过来。
灯光,次第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