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钟声响彻宫城时,杂役房的姑娘们正围着木桌分月钱。
铜钱放在粗瓷盘里,边缘磨得发亮,枚枚都带着体温——那是尚服局的老太监刚从银库领来的,指尖的汗渍还沾在钱眼上。
“春桃,二十七文。”
刘嬷嬷的指甲划过账册,声音像淬了冰。
春桃上前接钱时,指尖触到盘底的凉意,心里咯噔一下。
上个月被扣了半,这个月原该是三十文,怎么又少了三枚?
“嬷嬷,”她攥着铜钱的手微微发颤,“是不是算错了?”
刘嬷嬷把眼一瞪,藤条在桌沿上敲得梆梆响:“淑妃娘娘的仪仗经过时,你敢抬头张望,扣三文算轻的!
再敢多嘴,这个月就别想拿钱!”
春桃慌忙低下头,把铜钱塞进贴身的布兜。
布兜是青禾用碎布拼的,缝了三层,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二十七文,够买两斤糙米,剩下的勉强能换半帖最便宜的草药。
她摸了摸布兜的厚度,忽然想起母亲咳得首不起腰的样子,喉间像堵了团棉絮。
“青禾,二十五文。”
刘嬷嬷的声音缓和了些。
青禾刚学绣了块兰草帕子,被李才人赏了五文钱,此刻正眉飞色舞地数钱,听见数目却愣了:“怎么少了五文?”
“你绣坏了贵人的锦缎,没让你赔就不错了。”
刘嬷嬷翻了翻眼皮,“学不会藏针脚,还敢嫌钱少?
趁早滚回乡下喂猪去!”
青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捏着铜钱的指节发白,却终究没敢再争,转身时狠狠踹了脚桌腿,震得盘里的铜钱叮当作响。
晚晴是最后一个领的。
她在崇文院当值,月钱比她们多些,西十五文。
但她接过钱时,只是淡淡说了声“谢嬷嬷”,就把铜钱分成两半,一半塞进袖中,一半悄悄推给春桃:“我用不了这么多。”
春桃慌忙推回去:“你留着买松烟墨。”
晚晴却按住她的手,指尖带着书卷的凉意:“张大人赏了两锭徽墨,够用了。”
她的目光落在春桃冻裂的手背上,“去药铺换点冻疮膏,别让伤口溃了。”
刘嬷嬷在门口咳嗽了两声,两人赶紧收了手。
晚晴拿起案上的《女诫》,低声道:“我去抄书了。”
青禾却忽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御膳房缺个帮忙择菜的,月钱比绣坊多十文,要不咱们……别痴心妄想了。”
春桃打断她,“御膳房的管事是王总管的表侄,没门路进不去的。”
青禾撇撇嘴,从袖中摸出块干硬的炊饼,掰了一半递给春桃:“先垫垫,我去绣坊看看能不能多领些活计。”
春桃咬着炊饼,目送青禾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饼渣卡在牙缝里,剌得牙龈生疼。
她忽然想起刚进宫那年,母亲把攒了半年的碎银塞给她,说“到了宫里好好干活,别惹事,娘等你出来”。
可如今三年过去,她攒的钱还不够母亲半年的药费。
巳时的日头刚过晌,春桃提着水桶去井房打水。
路过角门时,见两个小太监正蹲在墙根分东西。
一个手里拿着块油光锃亮的肉脯,另一个捧着半袋白米,嘴里还嘟囔着:“这是李才人赏的,够咱们吃三天了。”
肉脯的香气飘过来,春桃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慌忙低下头,加快脚步往前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嗤笑声:“看那穷酸样,怕是连肉味都没闻过吧?”
水桶撞在井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春桃咬着牙把水提上来,手腕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冬天搬冰块时扭的,没钱请太医,就这么拖成了病根。
她望着井里自己的影子,脸色蜡黄,头发枯黄,哪还有半分乡下姑娘的鲜活?
“春桃姐!”
青禾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手里拿着个油纸包,跑得气喘吁吁,“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油纸包打开,是两个热气腾腾的菜团子,里面混着切碎的青菜和少许肉末。
“哪来的?”
春桃吓了一跳。
青禾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给王总管的小丫鬟绣了个荷包,她偷偷从御膳房拿的。
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春桃咬了口菜团子,温热的菜汁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得让人心头发酸。
“你胆子也太大了,”她含糊不清地说,“被发现是要杖责的。”
青禾却满不在乎:“怕什么?
只要能多挣钱,挨几板子算什么?”
她忽然凑近春桃,压低声音:“王总管让绣坊做件蟒纹袍,说谁绣得好就赏五十文,还能调到他身边当差。
我打算试试。”
春桃心里一紧:“蟒纹是王爷才能用的,你不要命了?”
“是暗纹,不细看瞧不出来的。”
青禾从袖中摸出块藏蓝色的绸缎,“王总管说就绣在里衬,没事的。”
她的指尖划过绸缎的纹路,眼睛里闪着光,“等我得了赏钱,分你一半,咱们去给你娘请最好的太医。”
春桃还想说什么,却见御膳房的小太监提着食盒从旁边经过。
食盒里飘出的香气比刚才的肉脯更浓郁,是炖鸡汤的味道。
小太监趾高气扬地走着,鞋底子碾过青禾掉在地上的菜团子,还狠狠跺了两脚。
青禾的脸瞬间白了,攥着绸缎的手微微发抖。
春桃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别理他。”
可她自己也清楚,这红墙里的人,就像这井里的水,有的浮在上面,有的沉在底下,从来就没平等过。
申时的梆子敲过,春桃去药铺换药膏。
坐堂的老大夫翻着账本,头也不抬地说:“冻疮膏涨了,五文钱一小盒。”
春桃的手顿在半空,五文钱,够买一斤糙米了。
她犹豫了片刻,把布兜里的铜钱数了又数,最终还是拿出五文递了过去。
药膏装在小小的陶罐里,带着淡淡的药香。
春桃揣着陶罐往回走,路过崇文院时,见晚晴正站在廊下,手里拿着支笔,在废纸上写着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是“出宫”两个字,写了又划,划了又写,墨迹在纸上晕开,像片化不开的愁云。
“还在抄书?”
春桃轻声问。
晚晴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张大人让整理前朝的医书,看到个治咳嗽的方子,抄给你。”
她把方子递过来,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按这个抓药,比你买的草药管用。”
春桃接过方子,眼眶忽然热了。
方子上的药材她认得几味,都是便宜的草药,却比她胡乱买的靠谱多了。
“多谢你。”
她低声说,把药膏塞进晚晴手里,“这个你用,你抄书伤眼睛,擦点滋润的。”
晚晴的指尖触到药膏的温度,抬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轻声道:“再过三个月,就是放宫女出宫的日子了。”
春桃的心猛地一跳,三个月,她还不够年限,可晚晴己经到了。
“你……我不走。”
晚晴打断她,目光落在崇文院的匾额上,“我娘早就不在了,出去也没地方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怅然,“在这里至少有口饭吃,还能看看这些书。”
暮色漫进回廊时,青禾回来了。
她的绸缎上己经绣了半只蟒爪,金线在昏暗中闪着光。
“你看怎么样?”
她献宝似的展开,“王总管的丫鬟说,这样的针脚定能中选。”
春桃看着那金线,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她想起药铺老大夫的话,想起晚晴写了又划的“出宫”二字,想起自己布兜里越来越薄的铜钱。
这红墙里的月钱,就像井里的水,看着不少,舀起来却总带着泥沙,怎么也填不满肚子里的空。
杂役房的油灯亮起来时,春桃把方子小心翼翼地夹进《女诫》里。
青禾还在灯下绣着蟒纹,金线穿过绸缎的声音沙沙作响,像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
晚晴坐在案前抄书,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都透着安稳。
春桃摸了摸贴身的布兜,二十七文铜钱硌着心口,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知道,明天醒来,她还得去擦丹墀,去提水,去算计着每一文钱的去处。
可只要这油灯还亮着,只要身边还有这两个姑娘,日子就总能熬下去——哪怕慢一点,哪怕难一点。
窗外的风卷着雪籽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春桃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日子就像织布,一针一线慢慢攒,总能织出块像样的料子。”
她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在心里默默数着:还有西年,还有一百西十五天,等她攒够了钱,一定带着母亲离开这穷地方,再也不回来。
铜钱在布兜里轻轻滚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在应和她的念想。
这红墙再高,日子再难,只要心里还有盼头,就像这油灯,哪怕只有一点光,也能照亮眼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