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惊鸿第一次见谢景策,那场面,实在算不上体面。
地点是京郊那个连野狗都嫌弃漏风漏雨的破庙,时间是她饿得前胸贴后背,
感觉能吃下一头牛的傍晚。她猫着腰,跟做贼似的——哦不,
她就是贼——在落了厚厚一层灰、蜘蛛网都快结成门帘子的供桌底下掏摸了老半天,
嘴里还嘟嘟囔囔:“菩萨保佑,菩萨显灵,给口吃的吧,信女日后必定给您重塑金身,
天天烧高香……”前提是这破庙别先塌了。功夫不负饿肚人,还真让她摸到一个油纸包!
那一瞬间,楚惊鸿觉得供桌上那尊缺胳膊少腿、面目模糊的泥塑佛像都在发光。
她费劲巴拉地把东西拖出来,好家伙,是只烧鸡!虽然冷了,油都凝白了,
但那香味儿勾得她肚子里的馋虫直接造反。她也顾不得形象了,一***坐在地上,
袖子蹭了灰变得乌漆嘛黑,头发早就乱得跟刚被鸡挠过的稻草窝似的,
脸上为了避人耳目抹的锅底黑也汗一道灰一道地糊开了。她正琢磨是先掰鸡腿还是先撕鸡胸,
一道凉飕飕、带着点儿刚睡醒似的慵懒劲儿的声音就从佛像那边飘了过来。“偷鸡摸狗?
”楚惊鸿一个激灵,差点把到嘴的烧鸡扔出去。她猛地抬头,这才看见,
那佛像巨大的脚掌边上,居然歪着个人。那人一身玄色衣衫,几乎融在阴影里,
手里拎着个酒葫芦,脚边随意地横着一把出了鞘的刀。刀身雪亮,那刀尖不偏不倚,
正正对着她的鼻尖,距离近得她能感觉到上面传来的丝丝寒气。楚惊鸿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饿肚子的勇气更大。她迅速把烧鸡往怀里一揣,动作快得像是护崽的老母鸡,
梗着脖子回了一句:“借鸡献佛!”说完还偷偷瞄了眼佛像,心里补充:佛爷您别见怪,
先救急。那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低低地笑了声。那笑声,怎么说呢,不像好人,
倒像只刚偷吃了肥母鸡、餍足地舔着爪子的狐狸,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坏。“佛不饿,
”他晃了晃酒葫芦,“我饿。”楚惊鸿眨巴眨巴眼,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怀里的烧鸡,
再看看他那把明显不是摆设的刀。脑子里飞快地拨起了算盘:打是肯定打不过,
跑估计也跑不掉,这荒郊野岭的,他要是喊非礼都没人信……不对,这思路不对。
她权衡了三秒,果断做出了目前最有利的选择。她小心翼翼地把烧鸡拿出来,
颇有些不舍地掰下油汪汪的一只鸡腿,递过去,试图讲条件:“分你一半,你替我保密,
就当没看见我,成不?”那男人倒是爽快,伸手接过鸡腿,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
嚼了几下,点点头:“成交。”那时候,楚惊鸿肚子里咕咕叫,脑子里也一片混沌。
她只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长得是真好看,哪怕在这么昏暗破败的地方,
那眉眼也精致得过分。他笑起来尤其好看,带着点邪气,但又不让人讨厌。
连吃鸡都吃得挺讲究,慢条斯理,没像饿死鬼投胎似的狼吞虎咽,更没打嗝放屁,
比她可强多了。
压根就没把这号人物跟传说中那个能止小儿夜啼、杀人不眨眼的煞神异姓王谢景策联系起来。
毕竟,王爷怎么会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庙里,跟她一个“小贼”抢半只冷掉的烧鸡呢?
这不符合逻辑。后来,京城最大的销金窟“醉春风”里,新来了位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花名“惊鸿”。挂牌第一晚,场面那叫一个轰动,当然,主要是“惊”的部分。
鸨母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什么琵琶技艺举世无双,容貌倾国倾城。客人们翘首以盼,
结果这位惊鸿姑娘抱着一把旧琵琶上来,指尖一划拉,上来就是一曲《十面埋伏》。好家伙,
那叫一个金戈铁马,杀气腾腾,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是来弹曲儿,是来索命的。
琴弦绷得太紧,或者她手下力道太狠,“崩”“崩”“崩”接连断三根!客人脸都白了,
胆子小的,觉得这地儿风水不好、煞气太重,当场就跑了好几个,
生怕晚走一步就被那无形的杀气给误伤了。一片鸡飞狗跳、怨声载道中,只有二楼雅间,
帘子半挑着,一个男人斜倚着栏杆,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杯,
给她那不成调的杀气打拍子。等楚惊鸿硬着头皮弹完其实也没法弹了,弦都没了,
场面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那男人却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带着点熟悉的慵懒调调,
穿透了楼下的嘈杂:“姑娘这曲子,杀气太重。”楚惊鸿抱着她那破琵琶,心里骂娘,
脸上却瞬间堆起职业化的、风情万种的笑,抬头望向声音来处。这一看,笑容差点僵在脸上。
是破庙里那个吃鸡腿的男人!他换了一身锦袍,人模狗样儿的,更显得俊俏逼人,
就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探究,让她心里发毛。她稳住心神,
声音娇滴滴地反问:“公子不喜欢这调调?那……喜欢温柔的?
”说完自己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谢景策摇头,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像是要剥开那层厚厚的脂粉,看到底下去:“温柔的假的太多。我喜欢真的。
”楚惊鸿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假装拨弄那根断弦,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像羽毛搔过:“真什么呀?公子说话真深奥。”“真恨,真刀,真血。
”谢景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点评今晚的小菜咸了淡了。楚惊鸿猛地抬眼看他。
楼下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她只看得见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
这人恐怕不是来找乐子的嫖客,而是……来讨债的。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谢景策确实不是来嫖的。他是来收债的,只不过这债,牵扯得太深太广。楚家,
曾经也是京里响当当的人家。满门忠烈,这话一点都不掺假。她爹,楚老将军,
一辈子在边关啃沙子,身上刀疤箭孔比年纪都多。她大哥、二哥,年纪轻轻就跟着上了战场,
尸骨都没能全乎找回来。可结果呢?结果就是一道通敌叛国的罪名砸下来,
连个像样的审问都没有,一夜之间,楚家就被抄家灭门。那晚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但不是喜庆的红,是血和泪的红。楚惊鸿当时才多大?
她被她娘死死塞进祠堂最隐蔽的暗格里,缝隙小得她喘不过气。
她听着外面爹娘绝望的怒骂和惨叫,听着哥哥们被粗暴拖出去时挣扎的声音,
听着刽子手刀砍进骨头里的闷响,听着火把扔上房梁,
烈焰吞噬一切时发出的噼啪爆裂声……她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有。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血腥味弥漫在嘴里,指甲死死抠进掌心,抠得血肉模糊,那点疼比起心里的滔天恨意,
算什么?她活下来了,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不是为了哭哭啼啼缅怀过去,
她是要那些人,所有参与其中、落井下石的人,一个一个,血债血偿!那些人的脸,
他们的声音,她一个个都刻在了心里,磨成了一把淬毒的刀,日夜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谢景策知道这些事。他不仅知道楚惊鸿是那个侥幸活下来的楚家***,
还知道她为什么宁愿隐姓埋名窝在这烟花之地,知道她为什么弹个琵琶都像要跟人同归于尽,
知道她那风情万种的笑脸下面,藏着一把多么锋利的刀。他甚至私下查过楚家的案子。
那卷宗被烧得七七八八,剩下没烧的部分也被人涂改得面目全非,漏洞多得像筛子,
明摆着告诉你这里头有鬼,但就是捂得严严实实。他谢景策一个异姓王,看着风光,
实则处处受掣肘,天下冤屈的事海了去了,他管不过来,也没那菩萨心肠去管。可偏偏,
他就在那个破庙里遇见了她。偏偏在她递过来那只油乎乎的鸡腿时,他鬼使神差地接过来,
还咬了一口。这一口下去,好像就沾上了因果,这破事,他想甩手不管,
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不答应了。大概是那烧鸡味道确实还行?
或者她当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不光有饿,还有点别的,像野草一样烧不尽的东西,
让他觉得有点意思。楚惊鸿在醉春风挂牌到了第三个月,机会终于来了。她接了个客人,
姓赵,官拜户部侍郎,脑满肠肥,是个见了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的货色。巧了,这位赵侍郎,
正是当年构陷楚家的急先锋之一,没少上下蹦跂出力。赵侍郎几杯黄汤下肚,
就开始原形毕露,抱着楚惊鸿的大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什么自己也是被上头逼的,
没办法,上有八十老母要养,下有三岁幼子待哺,又说自己夜夜做噩梦,
梦见楚家满门穿着血衣来找他索命,吓得他寝食难安。楚惊鸿脸上笑着,
手指轻柔地给他斟酒,声音能甜出蜜来:“赵大人~您就是心太善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梦都是假的,当不得真~”可她缩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冰凉的刃口悄无声息地贴上了赵侍郎油腻的脖颈皮肤。赵侍郎浑身肥肉一僵,
酒瞬间醒了大半,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裤裆那里肉眼可见地湿了一小片,
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他哆哆嗦嗦,
舌头都打了结:“姑、姑娘……刀、刀……是真的……”楚惊鸿笑容不变,
甚至带上了点怜悯:“对啊,赵大人,梦是假的,吓唬人的。可我手里这刀,它是真的,
能见血封喉的呢。您说,是梦可怕,还是它可怕?”赵侍郎吓得魂飞魄散,
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倒豆子似的把当年那点腌臜事全抖搂出来了。他说,是当朝丞相柳嵩,
为了扳倒当时在军中威望极高的谢景策,怕楚家成了谢景策的助力,这才勾结外敌,
伪造证据,把通敌的屎盆子扣在了楚家头上,来了个一石二鸟。楚惊鸿安静地听完,
脸上那点虚假的笑一点点褪得干干净净。她慢慢收回匕首,
看也没看瘫软在地、尿骚扑鼻的赵侍郎,扬声叫来人:“赵大人喝多了,失态了,
扶出去醒醒酒。”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走到窗边,
看着外面惨白惨白的月亮,手里死死攥着那把匕首,攥得指节发白。柳嵩……原来是柳嵩。
而谢景策……他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针对的目标,还是……她第一次,
心里对谢景策的身份和意图,
产生了巨大的动摇和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敢置信的猜想:他可能,不是敌人?第二天,
谢景策又来了。这次他没空手,带了把刀。那把刀样式古朴,刀鞘上有着熟悉的磨损痕迹,
尤其刀柄上,清清楚楚刻着一个“楚”字。楚惊鸿的目光一碰到那把刀,呼吸就滞住了。
她认得这把刀,这是她爹的佩刀!老爷子从不离身,说是当年一个生死兄弟所赠,
比老婆孩子还亲!“我爹的刀。”她声音有点发哑,几乎听不见。谢景策把刀轻轻放在桌上,
推到她面前:“我找到的。在柳嵩书房一个暗格里,跟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放在一起。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楚惊鸿没立刻去拿,只是伸出手指,
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刀柄上那个深深的“楚”字刻痕。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温度和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触感。无数画面在她脑子里翻腾,
父亲在校场练刀的身影,
抱着幼小的她坐在膝上用刀鞘逗她的笑声……最后都化作了抄家那晚冰冷的血色。过了好久,
她才抬起眼,看向一直沉默等着她的谢景策。他眼神很深,看不出情绪。“你信我吗?
”谢景策先开了口。楚惊鸿不答反问,目光锐利得像针:“你信我吗?
”信我接近你别有目的?信我满心仇恨可能会坏事?信我真的只是想报仇?
谢景策看着她戒备又固执的样子,忽然笑了,是那种破庙里第一次见她时的狐狸笑,
带着点玩味和洞察:“我信你恨得够真。”这就够了。有共同的敌人,
有同样炽烈的恨意做基石,暂时就能站在一条船上。楚惊鸿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