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死寂被无限放大。
油灯昏黄光晕在王嬷嬷煞白的胖脸上跳动,映出她眼底翻涌的惊骇、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戳破心思后迅速升腾的恼羞成怒。
她像被无形钉子钉在原地,肥胖身躯微微发颤,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唯有粗重喘息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怎么也想不通,眼前这只一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病弱兔子”,怎会突然说出这般刁钻狠辣、首戳要害的话?
夜半闯房?
诅咒主子?
克扣份例?
损及苏府与嫡母颜面?
每一字都像冰锥,扎在她最害怕的地方。
她敢如此嚣张,凭的是嫡母与大小姐的默许,凭的是苏卿言无人撑腰、性子软弱。
可若今日这番话有半分传出去——哪怕只是下人间私下议论,一旦闹大,为保尚书府与嫡母声誉,她这个奴才定会是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替罪羊!
主子们绝不会认账,只会说她“误解主意行事张狂”!
想到后果,王嬷嬷瞬间惊出冷汗,后背棉袄都被汗湿,黏在皮肤上发冷。
苏卿言说完便闭了眼,疲惫地蜷缩着,忍不住低低咳嗽几声。
那咳嗽虚弱无力,却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王嬷嬷紧绷的神经上。
此刻这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少女,身上竟散发出陌生又可怖的气场——不再是任人拿捏的软弱,而是洞悉一切的冰冷平静,仿佛真握着能定她生死的把柄。
王嬷嬷脸上横肉剧烈抽搐。
她想厉声呵斥,想扑上去撕烂对方的嘴,想像过去那样将她压得抬不起头。
但她不敢。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还在脑海里盘旋,眼神里的冷静锐利让她心头发寒。
她摸不准,这病痨鬼是不是真留了后手?
是不是真敢鱼死网破?
万一闹起来,对方不管不顾喊出声,惊动了旁人……欺软怕硬的本性压过怒火。
王嬷嬷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将涌到喉咙的怒骂强行咽回去。
她不能赌,至少现在不能。
“你……你……”她终于找回声音,却干涩嘶哑,满是色厉内荏,“你胡说八道!
老奴一片好心来看你,你竟敢血口喷人、污蔑主子!
真是病糊涂了!
不识好歹!”
声音虽大,颤抖的尾音却出卖了慌乱。
苏卿言连眼皮都没抬,只用带着嘲讽的气音道:“是么……那嬷嬷的‘好心’,我收下了。
若无事,便请回。
我累了,需要静养。”
她特意加重“静养”二字,像是在重复王嬷嬷方才堵她的话。
王嬷嬷气得浑身肥肉发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活像打翻了染缸。
她死死瞪着床上身影,胸口剧烈起伏,却再不敢放狠话。
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字:“好……好!
三小姐真是长本事了!
你最好一首这么‘有精神’!”
说完,她像是怕多待一秒就会失控,又像是怕苏卿言再说出更可怕的话,几乎狼狈地抓起空托盘,脚步踉跄地逃出门,连门都忘了关。
“砰”的闷响,是她慌乱中撞上门框的声音,随后急促脚步声远去。
寒风再次灌进来,苏卿言打了个哆嗦,咳嗽又加剧了。
但她心里,却缓缓松了口气——第一关,暂时过了。
刚才那番话,是她权衡后的心理战。
她赌王嬷嬷外强中干,赌她更怕事情闹***及自身与主子,赌她不敢在情况不明时冒险。
幸好,赌赢了。
这具身体虚弱到极致,刚才的对峙耗尽心力,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头晕眼花,西肢百骸都泛着冰冷酸痛。
必须立刻关门,再想办法弄药!
王嬷嬷虽被吓退,绝不会善罢甘休,停掉药材份例更是致命嬷嬷——没有药,她撑不了几天。
求生本能支撑着苏卿言。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挪动灌了铅的双腿,艰难下床。
冰冷石板透过单薄布袜传来刺骨寒意,她扶着冷墙,一步一喘,每一步都伴着胸腔撕裂般的疼与眩晕,缓慢挪向洞开的房门。
从床边到门口不过七八步,对她却漫长得像跨天堑。
额上渗满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手指终于触到冰冷门框时——一个纤细瘦小的身影,像受惊的兔子般从门边阴影里探出头,手里紧紧攥着东西。
“小……小姐?!”
身影见苏卿言站在门口,吓得低呼,声音带着哭腔与惊慌,“您怎么起来了?
不能吹风!
快回去躺着!”
是侍女小蝶!
原主记忆里,这个同样胆小、常跟着受欺负,却还存着一丝良善的小丫鬟。
看来她刚才躲在附近听了动静,却不敢进来。
苏卿言心中一紧,见小蝶脸上是真切惊慌而非恶意,便压下警惕,用气声道:“关门……快……”小蝶这才反应过来,慌忙闪身进来,用瘦弱肩膀奋力关上沉重房门,插好门闩,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看着几乎要沿门框滑倒的苏卿言,眼圈瞬间红了,连忙上前搀扶:“小姐,您没事吧?
王嬷嬷没把您怎么样吧?
奴婢刚才在外面听着,都快吓死了……”苏卿言借着她的力气挪回床上,裹紧冰冷锦被,身体仍不受控地发抖。
缓了好几口气,才看向脸色发白的小蝶,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暂时……没事了。”
小蝶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递过手里的东西——一个用手帕紧紧包裹的小包,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害怕与邀功般的急切:“小姐,奴婢刚才偷偷去厨房,想给您要点热粥,没要到……但是,张婆子偷偷塞给奴婢这个,说是她之前晒的陈皮和姜片,让您泡水喝,或许能压压咳嗽……”她小心翼翼打开手帕,里面果然是几片干瘪陈皮与两三片老姜。
东西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寒酸,此刻却显得无比珍贵——这或许是冰冷苏府里,第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善意。
苏卿言看着陈皮姜,又看向小蝶那双满是恐惧却仍想为她做事的眼睛,冰冷的心湖似被投了颗小石子,泛起微澜。
她接过小包,低声道:“谢谢。”
小蝶受宠若惊地摆手:“不敢不敢,小姐快别说话了,歇着吧。”
她手脚麻利地去倒温水,想帮苏卿言泡上。
苏卿言却轻轻拦住她,目光在昏暗中变得锐利冷静,严肃低声道:“小蝶,今天王嬷嬷来的事,她说的话,还有我回应她的话,一个字都不许对外人提,对谁都不能说,记住了吗?”
小蝶被她的严肃吓到,懵懂点头:“记……记住了,奴婢谁也不说。”
“很好。”
苏卿言缓了口气,继续吩咐,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你明天一早,悄悄去找张婆子,替我谢谢她。
然后,想办法尽可能小心地打听两件事。”
小蝶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凑近些:“小姐您吩咐。”
“第一,”苏卿言眼神深邃,“打听府里最近有没有请外面的大夫,或者有没有哪位主子近期请过太医问诊。”
她需要知道获取医药资源的可能途径。
“第二,”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留意王嬷嬷从我院里出去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脸色如何,有没有异常。”
她要确认王嬷嬷的反应,评估后续风险。
小蝶听得似懂非懂,但看着小姐从未有过的、冷静得让人心安的眼神,下意识觉得必须照做,用力点头:“奴婢知道了,一定小心打探。”
交代完这些,苏卿言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
她重新瘫在冰冷床铺上,剧烈咳嗽再次袭来,每一次都像要将灵魂震出体外。
小蝶惊慌地在旁帮她顺气,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