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鬼门大开夜,我执意点燃为山鬼准备的祭灯。青烟中显现银发神影,怒斥我亵渎神明。
“凡人,你可知罪?”我轻笑:“去年你说我祭品劣质,前年嫌我灯形不美。
”“今年我亲手雕了七十二盏山海灯,你可满意?”他猛然想起什么,
指尖颤抖抚过我眼角泪痣:“原来是你……轮回百世,为何年年不忘祭我?
”中元之夜的空气沉甸甸地坠着,浸满了水汽和一种别的什么,
像是万千魂灵无声穿梭时留下的湿冷痕迹。人间熄了灯火,门户紧闭,唯有风声呜咽,
掠过荒草枯枝,恍若幽咽的低语。真正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吞没了山峦的轮廓,
只在极远处,几点惨绿的鬼火浮动,是无人祭祀的孤魂在游荡。一片死寂里,却有一星暖光,
倔强地亮着。山脚下,古祭坛荒废已久,青石缝里野草蔓生。我跪坐在冷硬的石面上,
膝前摆开着那七十二盏灯。灯身是采自深山的沉木,一刀一刀,
雕尽了《山海经》里奔走的异兽:烛龙盘绕,毕方单足而立,穷奇怒目振翅,
鲲鹏欲乘风起……每一盏都不同,每一笔刻痕都浸着心血。兽口或兽身中空,
盛着特制的膏脂,是以兰草混合了松脂,又滴入心头血的诚意。指尖探入火折子的微芒,
一丝青烟窜起,那点橘红的光颤巍巍地触碰灯芯。“第一盏,予西山之英。”我低声祝祷,
声音散入风中,轻得几乎听不见。一盏接一盏,异兽的眼睛次第被点亮,
昏黄的光晕层层荡开,将这方寸之地温暖地包裹起来,竟暂时逼退了那无边的阴寒与孤寂。
光影在残破的祭坛石壁上跳跃,那些雕琢的异兽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咆哮、腾挪。
最后一盏,雕着人面蛇身的山神,我将火苗凑近。突然,毫无征兆地,
所有灯火齐齐向一侧摇曳,几乎熄灭!祭坛周围的温度骤降,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那七十二盏灯燃起的青烟本应袅袅散入夜空,此刻却似被无形之力攫住,猛地倒卷回流,
在我面前疯狂凝聚、旋转。青烟浓稠如乳,翻滚扭结,一道修长冷峻的身影从中骤然步出。
银发如九天泻落的冰瀑,在他身后无风自动,发梢间闪烁着星辰碎灭般的冷光。
容颜古老俊美,却凝着万载不化的寒霜,一双瞳孔是纯粹的金色,里面没有温度,
只有亘古的威严与漠然。他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清辉,是神明才有的光晕,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金色瞳仁落在我身上,如同冰锥刺骨。“凡人,”声音敲击着空气,带着金石的回响,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鬼门洞开,万灵夜行。此乃阴阳序乱之时,尔竟敢在此妄动明火,
行亵神之祭?”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我膝下的青石发出不堪重负的***。
周围的黑暗里,传来无数细碎、贪婪的窥探声,
是被神明威仪和生人气息吸引而来的魑魅魍魉。我却缓缓抬起头,迎上那双金色眼眸。
压力让呼吸变得困难,胸腔闷痛,但我看着他,看着这张在梦里描摹了无数次的脸,
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在这死寂的祭典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放肆。“哦?
”我尾音微微扬起,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恍然,“原来是尊驾到了。
今年……总算肯现身挑剔了?”神明冰冷的金色瞳孔似乎凝滞了一瞬。我不等他反应,
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闲话家常,只是眼底没有半分笑意:“去年此时,
也是在这里。我奉上三牲醴酒,你隔空斥我祭品劣质,污了山野清静。前年中元,
我燃九十九盏柏灯,你嫌灯形粗陋,火光黯淡,不堪入目。
”我的目光扫过身前煌煌燃亮、雕工精绝的七十二盏山海异兽灯,最后重新定格在他脸上,
唇角弯起一个细微的、近乎挑衅的弧度:“今年不敢怠慢。穷尽心血,亲手雕了这些。
依尊驾看,今年这灯——可还勉强能入眼?”他周身凛冽的神威一滞。
那双金色眼眸中亘古不变的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掠过我的脸,从眉宇,到鼻梁,
再到……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我的眼角。那里,有一颗极小极小的淡褐色泪痣。
如同冰河炸裂,星辰陨坠!他眼中那点裂隙骤然扩大,
无尽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更深更切的震动汹涌而出,
瞬间冲垮了那副冰冷的神明面具。他猛地向前一步,周身的清辉因他的情绪波动而剧烈晃动,
明灭不定。先前那压得人无法喘息的威压潮水般退去。他伸出手,
那曾执掌山河、界定阴阳的修长手指,此刻竟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轻颤,
想要触碰我眼角那一点小小的印记。指尖在离我皮肤一寸处停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或是怕这触碰会让眼前的幻影消散。他抬眼看进我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更深远的证据。
金色的神瞳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那里面终于有了温度,却是灼人的混乱与惊痛。
声音变了调,低沉沙哑,甚至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属于“人”的颤音:“原来……是你?
”“轮回百世,浮尘泡影……为何……为何年年不忘,祭我于此?
”他的声音不再是那金石交击的神谕,而是沉入泥沼的嘶哑,
带着一种几乎要将自身焚毁的困惑与……恐惧。我看着他眼底的惊澜,
那张亘古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裂痕。我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却染上更深的疲惫与执拗。
“为何?”我轻声重复,像叹息,又像诅咒,“因为你让我‘别忘了你’。”他猛地一震,
银发无风狂舞,周身清辉剧烈波动,映得那些山海灯影乱晃,
异兽光影仿佛在石壁上挣扎嘶鸣。“我……何时……”他语塞,金色的瞳孔急剧收缩,
似乎在疯狂搜刮着漫长到近乎遗忘的记忆。那记忆显然混沌不堪,布满断层。“不记得了?
”我替他说了下去,声音平稳,却像钝刀割着某种无形的东西,“是啊,神明寿数漫长,
遗忘才是常态。但我记得。”我抬起手,并非指向那些精雕细琢的灯,而是指向祭坛之外,
那片被浓郁黑暗和惨绿鬼火笼罩的荒芜山野。“第一世,我在此处遇你。你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你周身缠绕西山岚气,眸中有晚霞,你告诉我,你乃西山之精,
司掌秋日肃杀与……孤魂归途。”我的目光掠过远处那些飘忽的绿火,“你说中元之夜,
鬼门关开,万鬼哭嚎,你需镇守此地,防止厉魄窜入人间,
亦……送引那些无依之魂归于天地。”他僵立着,听着,金色的眼瞳里是一片空茫的雾,
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凝聚,又迅速溃散。“然后呢?”他问,声音干涩。“然后?
”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有一年,鬼门关动荡得异常厉害,
有极其凶戾的东西试图冲出来。你为了镇压,做了些什么……我那时只是个凡人,看不真切。
只记得漫天都是凄厉的嚎叫,你的银发被染上暗色的污迹,
你身上的清光越来越黯淡……”我顿了一下,空气里的阴寒更重了,
那些黑暗中的窥探声似乎变得焦躁起来。“最后,你似乎……成功了。但那冲击也重创了你。
你在我面前变得透明,你说……”我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音,
“你说‘此番耗我本源,恐将沉眠,灵识散入山海,不知何日能重聚。凡人,
若……若你念我护佑之情,若你不想我彻底消散于这天地之间……待我可能归来的那一日,
以此山祭坛为引,燃灯……唤我名……’”我猛地停住,直视着他:“你让我别忘了你,
别忘了燃灯唤你。你说,唯有至诚之念,跨越轮回,方能成为指引你零星碎片重聚的锚点。
”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踉跄着后退半步,
看着我的眼神如同看着世间最不可思议、最令人恐惧的造物。“百世……”他喃喃自语,
“你竟……祭了我百世?”“不止百世。”我纠正他,语气平静得可怕,“中间有许多世,
我或许夭折,或许痴傻,或许根本来不及找到这里。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会来。
带着或好或坏的祭品,点燃或明或暗的灯。你每一次苏醒的碎片,
似乎都带着沉眠前的焦躁与虚弱,所以才会那般挑剔易怒,不是吗?去年的劣质,
前年的粗陋……呵。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充满鬼气的空气:“因为那根本不是你完整的意识,
只是破碎的、本能回***唤的残念,本能地不满于这维系你存在的仪式竟如此‘不堪’。
”真相如同最冰冷的河水,淹没了祭坛。他沉默着,
巨大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许久,他极其艰难地开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丈深渊中捞出:“那……今年为何不同?
这些灯……这心血……”“因为今年我感觉到了。”我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
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警惕,“感觉到你的复苏接近完成,但也感觉到了……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