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雨夜，霓虹被氤氲的水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斑。
柳明居住的老式居民楼里，灯火显得格外温暖，却也照不亮某些悄然滋生的阴影。
云芷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姿态并不瑟缩，数百年的岁月赋予了她骨子里的镇定。
然而，那双向来能洞悉人心的琉璃眸，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拭不去的薄雾，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
这种前所未有的“盲”感，才是她心底惊惶与无助的真正来源。
她记得失去灵瞳前，最后一次凝视柳明。
他温文尔雅的笑容之下，那情绪复杂得让她心惊——有关切，有惊艳，但更深层，似乎缠绕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算计与衡量。
正是这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让她在化形前夕感到了近乎绝望的不安。
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人类妻子”这个身份，仿佛这个名份是一道坚固的锁，能锁住柳明的心，驱散那些她不愿深究的疑虑。
“变成人就好了，”她当时这样告诉自己，“只要成了真正的人，和他一样，那些……那些感觉，一定都会消失。”
此刻，柳明就坐在她身旁，语气依旧温和，为她斟上一杯热茶。
“淋了雨，喝点热的驱驱寒。”
他看着她，眼神专注，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惜，“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他的话语如同暖流，暂时熨帖了她不安的心。
云芷微微颔首，唇边漾开一抹清浅的笑，试图将那份被她强行压在心底的、源于“看不清”的恐慌彻底掩埋。
这时，厨房的方向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表妹小倩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出来，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云芷姐姐，尝尝这个，可甜了。”
她将果盘放在云芷面前，眼神状似无意地扫过云芷身上那件料子普通、却因穿着者气质而显得不凡的白色连衣裙，笑容不变，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云芷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却无法像过去那样瞬间分辨出这不适源于何种情绪。
她只能客气地点头：“谢谢。”
柳明笑着打圆场：“小倩就是热心。
云芷，你刚来城里，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说。”
他语气自然，关怀备至，将一个可靠体贴的恋人角色扮演得无可挑剔。
他确实是谨慎的，在不确定这只修炼数百年的灵狐是否还有更多他未曾发现的“价值”，或者是否潜藏着未知的“威胁”之前，他绝不会轻易打破这份温柔的表象。
哄着她，稳住她，是眼下最有利的选择。
“虚伪的暖巢，往往比真实的冰窟更难察觉。”
玄渊的声音在清渺心间响起，低沉而缓滞，带着看透世情的淡漠，更深处，却蕴着一丝对清渺独自面对这些纷杂因果的隐忧。
忘川阁内，清渺立于那面映照因果的古镜前。
镜中景象流转，将柳明家中那看似温馨、实则暗流涌动的画面清晰呈现。
她看到云芷努力适应着陌生的环境，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艰难。
她看到柳明笑容下的盘算，如同精心编织的网，正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收紧。
她也看到小倩那看似无害的举动下，隐藏着属于凡人女子的嫉妒与心机。
“她以为锁住名分便能锁住人心，却不知人心易变，贪念难填。”
清渺轻声道，指尖划过冰凉的镜面，感受到那属于云芷的因果之线正逐渐被灰暗的色彩缠绕。
“半载光阴，于她而言，每一刻皆是凌迟。”
玄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古老的疲惫，“亲眼见证信仰的崩塌，比瞬间的毁灭更为残忍。
清渺，你予她希望，亦是予她酷刑。”
清渺沉默。
袖中的温魂玉传来恒定的暖意，那是玄渊残魂的依存，也是她万载孤寂中唯一的锚点。
她深知玄渊话语中的重量。
正因经历过失去，她才更明白，给予希望再亲手掐灭，是何等残酷。
但她亦相信，唯有历经此番淬炼，云芷才能真正看清，何为虚妄，何为真实。
“有时，彻底的破碎，方能换来新生。”
她像是在回应玄渊，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镜中，柳明正拿出一本有些年头的医药笔记，摊开在云芷面前，指着其中一幅模糊的草药图谱，语气带着诱哄般的期待：“云芷，你久居山野，可见过这种草药？
据说对调理心脉有奇效，只是极难寻觅。
你若能辨识，或能帮上大忙……”云芷凝神看去，图谱粗糙，但她凭借对草木天生的感知，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什么。
她正要开口，却对上柳明那双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的眼睛。
那里面闪烁的，不再是单纯的欣赏或爱慕，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名为“利益”的光芒。
她的话语卡在喉间。
窗外雨声未停，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她骤然收紧的心上。
那层蒙在眼前的薄雾，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重了。
她舍弃灵瞳换来的“家”，初见时憧憬的“平凡夫妻”，其下掩盖的，究竟是温情，还是她不敢深究的……算计？
一种细密的、如同琉璃将碎未碎时的酸楚，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