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山村浇成水墨画时,木门被叩响了。
我透过雨帘望去,佝偻老人拄着枣木拐杖,左腿以怪异角度扭曲。
他怀中紧抱的油布包裹滴水未沾,自己却像刚从河里捞起的水鬼。
"程青山!
"沙哑的呼喊混着雷鸣,"你个老不死的还喘气呢?
"爷爷手中的药碗突然坠落,褐色汤汁在青砖地上蜿蜒成河图洛书的纹样。
二十年未闻的诨号在雨声中炸开——南地仙。
瘸腿老人踉跄进屋,拐杖头包着的铜皮在地面划出火星。
他抖开油布包裹,半块青铜罗盘在烛光下泛着幽绿,裂纹处隐约可见暗红血渍。
"五三年黄河改道..."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罗盘上残缺的二十八宿,"你点龙睛,莫瞎子算天时,齐老西布阵,老子带人扎针镇痛..."他突然剧烈咳嗽,咳出半口带血的痰,"现在他们都成了土,就剩咱们俩老棺材瓤子!
"爷爷颤抖着去摸烟袋锅,烟丝洒了一地。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这个总说"风水师最忌心乱"的老人,此刻眼中翻涌着浑浊的浪涛。
"济民..."爷爷嗓音嘶哑,"当年你说要带着《黄帝外经》进山...""被红卫兵逮回来了!
"李济民猛地掀开裤腿,狰狞疤痕像蜈蚣爬满小腿,"他们拿铁签子扎我膝盖,说针灸是封建毒草。
"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举起三根手指,"三根!
三根铁签子!
比当年在黄河堤上扎的镇痛针还准!
"我蹲在灶台前煎药,听着火舌舔舐药罐的声响。
两位老人的醉话在雨声中浮沉,如同河底泛起的陈年往事。
"莫瞎子死得惨..."李济民突然哽咽,"他们让他跪在罗盘上认罪,那方传了七代的浑天仪...生生硌断了他膝盖骨..."爷爷抓起酒壶猛灌,浑浊液体顺着花白胡须往下淌。
火盆里爆出个火星,映亮他眼底深埋的痛楚——1966年秋分,他亲手将《撼龙经》投入火堆,青烟中盘旋的龙脉图,烧了三天三夜。
"齐老西最硬气。
"李济民从怀里摸出半本焦黑的《奇门遁甲》,"在劳改农场冻掉十根手指,还拿木棍在雪地上画九宫格..."药罐突然沸腾,蒸汽顶得盖子砰砰作响。
我正要起身,却见李济民鬼魅般闪到跟前,三根银针抵住我手腕。
"别动。
"他浑浊的眼球突然清明,"关冲穴有青纹,你小子最近是不是总梦到洪水?
"我惊觉腕间确实有缕若隐若现的青线。
爷爷猛地站起,紫檀罗盘从袖中滑落,天池指针正疯狂旋转。
"济民!
别碰他!
""程青山你老糊涂了?
"李济民银针转向爷爷,"远娃子这是通灵脉!
当年你在黄河...""够了!
"爷爷一掌拍在供桌上,香炉应声而倒,"什么通灵脉!
那都是封建迷信!
"雷声轰然炸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李济民却笑了,他抖开油布包裹,半块青铜罗盘重重压在《奇门遁甲》上。
"看看这个!
"他指甲抠进罗盘缝隙,"齐老西临终前用血写的——地仙负龙,九泉不安!
"烛火突然摇曳着变成幽绿色。
我看见爷爷脸上血色尽褪,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旧伤疤,此刻像条苏醒的蜈蚣在抽搐。
暴雨在子时骤歇。
李济民临走前塞给我个布包,里面五根银针泛着冷光。
"五龙针该传人了。
"他瞥了眼爷爷,"比你爷爷的《撼龙经》实在。
"我追出院门,月光下他的瘸腿竟不显笨拙,"李爷爷,当年黄河...""九月九重阳夜,去你爷床底看看。
"他身影没入竹林,声音随风飘来,"记得带上罗盘。
"爷爷在里屋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转身时,瞥见他正将什么塞进灶膛,火光中翻卷的纸页上,隐约有龙形纹路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