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斑在墙纸上洇开的样子,很像林默老家后山的苔藓。
他蹲在厨房角落,额头抵着斑驳的瓷砖,听着水龙头滴答的水声。生锈的扳手卡在阀芯上,锈迹混着黄泥浆往下掉,溅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今天是梅雨季节的第二十三天,整座南方小城泡在黏腻的水汽里,连空气都能拧出半盆水来。
“操。” 林默低骂一声,猛地发力。扳手突然滑脱,他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水管上,发出闷响。铁管震颤的余音里,他摸到脖颈处一片湿凉 —— 不是汗,是墙顶渗下来的水,顺着头发丝往衣领里钻。
这间顶楼出租屋是老城区的边角料,房租每月三百五,押一付一掏空了他上个月修冰箱赚的钱。墙上的旧报纸糊了三层,最底下那层印着十年前的天气预报,墨迹被潮气泡得发蓝。唯一的窗对着狭窄的天井,晾衣绳上挂满邻居的内衣裤,滴水成线,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地图。
六点十七分,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林默摸出来看,是中介王姐发来的语音,嗓门穿透电流劈里啪啦炸响:“小林!租客七点到,你把隔壁屋收拾干净点!人家小姑娘第一次来咱们这儿,别让人看笑话!”
他对着屏幕皱了皱眉。隔壁那间比他住的还小,前租客是个开夜宵摊的大叔,走时留了满地油污,昨天他用了半瓶洗洁精才擦出块能下脚的地方。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终究没回消息。三十岁的男人,连拒绝别人的力气都懒得使了。
雨又大了些,风裹着雨丝斜斜打在窗户上,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玻璃。林默起身去关窗,路过客厅时踢到个纸箱,里面滚出几卷电线和半袋螺丝。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 三年前从工厂辞工,带着一箱子工具来到这座城市,如今工具还在,人却磨成了钝器。
他找出块抹布,往隔壁屋走。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潮湿的海绵上。墙角堆着前租客留下的破藤椅,椅面烂了个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像块馊掉的面包。林默把藤椅拖到走廊,又用拖把蘸着消毒水来回拖。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霉味钻进鼻腔,让他想起医院的走廊。
七点零二分,楼下传来刹车声。林默探头往下看,看到辆白色轿车停在巷口,司机摇下车窗喊:“是苏小姐吧?到了。”
雨幕里钻出个穿浅蓝连衣裙的姑娘,手里攥着把透明雨伞。她站在车边愣了几秒,像是没料到会住这么老旧的地方。风掀起她的裙摆,露出纤细的脚踝,踩着双白色帆布鞋,鞋边沾了点泥。
林默缩回脑袋,心脏没来由地跳快了两拍。他赶紧转身往屋里走,撞到门框上,疼得龇牙咧嘴。
敲门声响起时,他还在和那块顽固的油污较劲。“来了。” 他应着,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把沾着消毒水的泡沫蹭成了白花花的印子。
开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来,不是消毒水,也不是霉味,像是什么花刚被雨水洗过。他抬起头,看到姑娘站在雨里,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她的连衣裙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勾勒出细瘦的肩膀。
“请问…… 这里是和平巷 37 号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 林默往旁边站了站,让她进来,“王姐说的租客?”
“我叫苏晚。” 她点点头,弯腰去拖行李箱。箱子看起来很重,她费了点劲才拽上台阶,额前的碎发掉下来,沾在汗湿的皮肤上。
林默伸手想帮她,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看到自己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袖口磨出了毛边。
“房间在这边。” 他转身带路,刻意放慢脚步,听着身后行李箱滚轮碾过水泥地的声音。
苏晚走进房间时,明显皱了皱眉。她抬手拨开额前的头发,露出完整的脸 —— 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鼻梁挺直,嘴唇是自然的粉色。她的皮肤很白,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要透出光来,和这灰败的房间格格不入。
“不好意思,条件是差点。” 林默挠挠头,“王姐没跟你说清楚?”
“说了的。” 苏晚摇摇头,把雨伞靠在墙角,伞尖滴下的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我刚毕业,没什么钱,这里…… 挺好的。”
她说 “挺好的” 时,眼神瞟到了墙上的霉斑,声音明显弱了下去。林默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像是自己的窘迫被人看穿了。
“水龙头是好的,灯也亮。” 他指着屋里的陈设,像是在为这房子辩护,“有什么坏了,你跟我说,我会修。”
苏晚 “嗯” 了一声,开始打量房间。她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雨丝立刻飘进来,落在她的手臂上。她缩了缩脖子,像是有点冷。
“晚上会凉。” 林默说,“我那有多余的薄被,等下给你拿过来。”
“不用麻烦了。” 苏晚连忙摆手,“我自己带了。”
她蹲下身打开行李箱,林默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叠着衣服,还有几本用皮筋捆好的书。她从里面翻出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套在连衣裙外面,动作很慢,像是怕弄皱了衣服。
林默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转身想走,又想起什么:“水电费要自己交,楼下有个缴费点。垃圾要扔到巷口的垃圾桶,别堆门口,会招虫子。”
“知道了,谢谢。” 苏晚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突然照进暗室的光,让林默的心跳又乱了节奏。
他 “哦” 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关门时手指被门板夹了下,疼得他差点叫出声。他听到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在整理东西。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他靠着墙站了会儿,闻到自己身上一股汗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突然觉得很狼狈。
回到自己房间,他把湿透的 T 恤脱下来,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膀,锁骨陷下去两个小坑。他从床底下翻出件干净的旧 T 恤穿上,是大学时的篮球队服,胸前印着的号码早就磨掉了。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老主顾李婶发来的消息,说家里的空调不制冷了,问他明天能不能去看看。林默回了个 “好”,又加上句 “八十块”。李婶很快回了个 “OK” 的表情。
他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动静。苏晚大概在收拾东西,时不时传来抽屉开合的声音,还有轻轻的咳嗽声。他想起她湿掉的连衣裙,想起她白得发亮的皮肤,想起她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顶的铁皮,发出单调的声响。林默翻了个身,床板发出***的***。他想起刚才苏晚的样子,像朵被雨打湿的栀子花,突然出现在这片发霉的角落里。
他摸出手机,点开王姐的微信,想问问这姑娘是来做什么的,又觉得不妥,删掉了输入的字。他打开相册,里面没什么照片,只有几张修好的家电合影,还有去年在江边拍的落日。他盯着那张落日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像是想透过屏幕摸到那点温暖。
隔壁的动静停了。林默竖起耳朵听,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还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他突然想起自己说要给她拿薄被,起身翻箱倒柜找出条蓝色格子被,被角有点泛黄,但洗得很干净。
他走到隔壁门口,手悬在门把手上,犹豫了半天。走廊的灯闪了闪,灭了。黑暗中,他能闻到从门缝里飘出来的淡淡香味,和刚才闻到的一样,清清爽爽的。
他最终还是没敲门,把被子放在门口,用个空花盆压着,怕被风吹走。转身回屋时,脚下踢到个东西,是苏晚的雨伞,刚才她忘在了走廊。他捡起来,看到伞柄上挂着个小小的蝴蝶挂坠,翅膀是透明的,沾着点雨水,在黑暗中像只真的蝴蝶。
回到房间,他把雨伞靠在床头。雨还在下,敲得窗玻璃哒哒响。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总想起苏晚站在雨里的样子,想起她湿漉漉的裙摆,想起她眼里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隔壁开门的声音,接着是轻轻的脚步声。他屏住呼吸,听着她拿起被子,又听到她轻轻说了声 “谢谢”,声音很轻,像怕吵醒他。
门被轻轻关上,世界又只剩下雨声。林默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蔓延的霉斑,突然觉得,这个潮湿的夏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他摸了摸床头的雨伞,指尖碰到冰凉的伞柄,还有那个小小的蝴蝶挂坠。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墙上的旧报纸上。报纸上的天气预报写着:明日晴。
林默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从隔壁飘过来的。他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心里某个潮湿的角落,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