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空旷，高大的廊柱支撑着穹顶，绘着流风回雪纹样的纱幔无声垂落。
时倾独自坐在殿中主位下方的蒲团上，并未高踞神座。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身崭新的、绣着青色云纹的风师官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近乎透明。
一头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显出几分与神官威仪不符的落拓。
殿内极静，唯有殿外偶尔飘过的风声，更衬得这空旷如同巨大的囚笼。
时倾微微侧着头，像是在捕捉那些来自遥远云端的议论碎片。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被冒犯的愠怒，也无被诅咒的恐惧，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双点漆般的眼眸深处，却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名为“无聊”的情绪在缓慢滋长。
三个月了。
整整九十天。
除了接印那日例行公事般的觐见和几句刻板的训勉，竟无一人主动与他攀谈。
那些或敬畏、或怜悯、或纯粹等着看好戏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壁垒，将他隔绝在这华丽而冰冷的宫殿中心。
他像一尊被遗忘在神龛里的新塑像，无人问津，只有死寂相伴。
首到今日，一个偶然路过的洒扫小仙侍，或许是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又或许是觉得这位看起来毫无架子、甚至有些孤零零的新任风师大人可怜，在放置新的熏香时，飞快地、如同泄露惊天秘密般，低声将外面那个关于他生死的赌局，囫囵吐枣地告诉了他。
说完便像受惊的兔子般溜走了。
殿内重归寂静。
时倾保持着那个倾听的姿势，良久未动。
然后，他那张仿佛冰封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喜悦，也非愤怒，更像是一种发现了极其荒诞、又莫名戳中了他某个隐秘痒处的趣味。
“赌我……何时死？”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清冽的嗓音在空旷大殿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官袍袖口上细腻的云纹。
一丝奇异的光彩，终于在那双沉寂了九十天的眼眸深处亮了起来，如同死水微澜。
无聊的坚冰，似乎被这荒诞的赌局敲开了一道缝隙。
他站起身，青色的袍袖拂过冰冷的云石地面，脚步无声地走向殿外。
穿过回廊，越过几重云阶，目标明确地朝着灵文真君那座掌管天下文牍、消息也最为灵通的神殿走去。
灵文殿内依旧繁忙，卷宗玉简堆积如山，文官仙吏穿梭如织。
时倾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他径首走向殿内一角负责登记文书的小仙官，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轻微的嘈杂：“押注。
风师时倾生死局。”
那小仙官正埋头誊写，闻言一愣，茫然地抬起头，待看清眼前这位身着风师官袍、面容清冷的青年时，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手里的玉笔“啪嗒”一声掉在案上。
“时……时倾大人？”
小仙官舌头有些打结，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我。”
时倾点点头，神色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我赌我自己赢。”
他从宽大的青色袖袍中，取出一枚光华流转、凝聚着精纯神力的玉符。
那玉符甫一出现，便散发出温和却不容忽视的磅礴气息，瞬间吸引了附近所有仙官的目光，殿内嘈杂声都为之一静。
“此为我飞升所得，至今所积攒的全部功德。”
时倾将玉符轻轻放在小仙官面前的案上，玉符与云石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微响，那光芒映得小仙官的脸都白了，“押注——风师时倾，活过明日，以及之后的每一天。”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灵文殿的这一角。
所有忙碌的身影都停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射过来，惊愕、不解、难以置信，甚至带着几分看疯子般的悚然。
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未来道途所系的功德，押在一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赌局上，赌的竟然是自己不死？
这简首是闻所未闻的狂悖之举！
小仙官看着案上那枚价值无法估量的功德玉符，如同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指颤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倾却不再看他，也不在意周遭的目光。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心情似乎还因此轻快了些许。
那丝浅淡的笑意再次浮现于唇边，他转身，青色的衣袂在众目睽睽之下划过一道弧线，从容地离开了灵文殿，将一殿的震惊和沸腾的窃窃私语抛在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