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没动,台阶下的水泥地硌着***,帆布包还抱在怀里,断了的带子垂在身侧,像根被踩断的草茎。
阳光从头顶照下来,晒得肩膀发烫,他却觉得凉。
刚才那股子往上冲的火气,被王主任一句话、两个保安一推,硬生生压进了肚里。
他低头,盯着脚前那一小片尘土覆盖的地面。
风一吹,浮灰打着旋儿,露出底下灰白的水泥缝。
他伸手,从旁边枯草堆里折了根细枝,手指一拧,咔,断成两截。
他捡起长的那截,蹲下身,用枝尖在土上划了一道。
一道斜线,从左上往右下走,接着拐个缓弯,再延出去。
沟渠走向,他心里早盘了八百遍。
盐碱地排水,头一步就是开主沟,坡度不能大,也不能小,得让水自己流走,又不至于冲垮田埂。
他一笔一划地画,不写字,只画符号——三角是测点,圆圈是集水坑,波浪线代表地下暗流方向。
没人看,也没人问。
进出大院的干部们脚步匆匆,皮鞋踩在台阶上,哒哒响。
有人路过,鼻子一皱,加快步子;有个年轻姑娘抱着文件夹,瞥了一眼,小声嘀咕:“这人还没走?”
陈凡不抬头,手不停。
枝尖划地,沙沙轻响,像是犁头破土的第一声闷响。
他越画越顺,沟网铺开,支沟、毛沟层层分叉,像树根扎进地里。
他顺手在边上标了个数字:1.8‰。
这是他夜里趴炕头算出来的坡降比,差一丝都不行。
风忽然大了点,吹得帆布包口一掀,几张纸角露出来,边角卷曲,沾着土渍。
其中一张,右下角写着“1995.7.12”,字迹潦草,像是油灯下急就的。
纸片被风掀了掀,又落回去。
他画完最后一笔,退半步,眯眼看了看。
整张图铺在地上,不大,但脉络清晰。
他知道,这图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地乱线。
可在他心里,这是能叫盐碱地吐粮食的命脉。
正要重新画个剖面图,脚步声由远及近。
黑皮鞋,擦得锃亮,踩在尘土上,留下两个清晰的印子。
来人停住,低头看地上的图,嘴角一撇。
“哟,农民也配谈农业?”
陈凡没应,手里的树枝顿了顿。
那人抬起脚,鞋底往图上一碾,来回两下,土灰扬起,线条全乱了。
是县长秘书张伟,手里夹着烟,另一只手拎着公文包,眼神像看个耍猴的。
“县委大院门口摆摊算命呢?
滚远点,别脏了地。”
说完,转身就走,皮鞋踩得脆响。
陈凡的手指猛地一颤,树枝“啪”地断成两截。
他抬头,盯着那背影,目光钉子似的。
胸口起伏,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指甲掐进掌心,疼,但他没动。
过了两秒,他缓缓低头,把半截断枝轻轻搁在被踩烂的图旁边,像放块碑。
然后,他跪下去,双膝压着水泥地,一片一片,捡起地上被踩进土里的碎纸。
有的沾了泥,有的卷了边,他用袖口轻轻吹,再用手指抹平,叠得整整齐齐,塞进帆布包最里层——那块红布补丁底下。
补丁上,“秀莲”两个字磨得快没了,但他记得位置。
包口破了条缝,他把纸塞进去,又用手按了按,确保不会掉。
日头偏西,影子拉得老长。
他仍坐在原地,背挺首,包背好,断带打了死结,挂在肩上。
保安换岗,新来的小伙子叼着烟,路过时瞅了他一眼,把烟头一弹,正落在他脚边。
“装什么烈士?
还不滚?”
陈凡没理,只把手伸进包里,摸了摸那叠纸。
指尖滑过一张边角,上面写着:“东河村Ⅲ区地下水位反常”。
字小,墨淡,是他前夜记下的数据。
当时他蹲在田头,用陶罐测土,发现水位比往年高出三寸,心里就咯噔一下。
现在,这张纸藏在补丁下,没人知道它多重要。
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县委大门。
金匾还在,字还亮。
可他不再盯着看。
眼神平了,也不冷,像雨后的土,表面静,底下潮。
他低声说了句:“地不说话,可它记得谁真对它好。”
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
动作不急,也不慢,像收工回家的庄稼汉。
转身要走,包缝里一张纸片滑出来,轻飘飘的,被风一卷,蹭过门槛,卡进门缝底下,压在阴影里。
他没察觉,迈步往前。
身后,县委大院恢复如常。
干部们进进出出,没人低头看那道缝。
纸片静静躺着,一角写着“排水主沟深度测算”,墨迹未干,被门槛压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
风停了。
那只手,还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