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市集的雪是带着土腥味的。
高要摔在结冰的青石板上时,后脑勺还沾着秦王墓里的朱砂——那是他掐着易小川脖子,被天星炸裂的气浪掀飞时蹭到的。
可现在掌心触到的不是冰冷的青铜棺椁,是混着牲口粪便的湿雪,鼻尖钻进的也不是千年古墓的腐朽味,是街边胡饼摊飘来的芝麻香。
“高要!
***疯了?”
熟悉的声音炸在耳边。
高要猛地抬头,看见易小川正蹲在他面前,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冻得鼻尖通红,手里还攥着半张没吃完的肉夹馍。
不远处停着那辆租来的越野车,车身上“秦俑博物馆考古队”的贴纸被雪水浸得发皱——这是他们穿越前最后一天的样子。
高要的手指在雪地里抠出五道血痕。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秦王墓的穹顶裂开时,他正把匕首捅进易小川的腰侧,可那家伙眼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就像在看一只困在蛛网里的虫。
然后天星坠了,滚烫的光裹着他往无尽的黑暗里坠,耳边全是易小川的声音:“高要,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
高要突然笑出声,笑得喉咙发紧,像被砂纸磨过。
他撑着冻得发麻的膝盖站起来,雪水顺着裤脚往下滴,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易小川被他笑得发毛,伸手想扶他:“你别吓我啊,是不是刚才摔着脑袋了?
要不我们先回酒店?”
“回酒店?”
高要拍开他的手,声音冷得像冰,“回酒店等着被人扒光衣服,扔到奴隶市场当牲口卖?”
易小川愣住了:“你说什么胡话呢?”
“胡话?”
高要盯着他,眼神里翻涌着的东西让易小川莫名后退了半步。
他太清楚这眼神了——那是在咸阳宫的刑房里,看着自己被阉刀划破皮肤时的眼神;是在阿房宫的宴席上,看着玉漱对易小川笑时的眼神;是在秦王墓里,知道自己永远回不了家时的眼神。
“你看那边。”
高要突然抬手指向市集尽头。
易小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士兵正推搡着一个戴枷锁的犯人走过,犯人的草鞋磨破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街角的酒旗上写着“秦”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角的布料磨出了毛边,和他记忆里博物馆里那面汉代复制品一模一样。
“这不是拍戏,”高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们又回来了。”
易小川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慌忙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着2010年10月15日,信号栏却是空的。
他又去开车门,钥匙***锁孔转了半圈,咔哒一声断了——和上一次一模一样。
“不可能……”易小川后退着撞到车身上,“我们明明从墓里出来了,我看见爸妈了,我还……你还抱着玉漱的画像哭了三天三夜。”
高要替他说完,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他弯腰捡起易小川掉在地上的肉夹馍,拍掉上面的雪渣,咬了一大口。
滚烫的肉馅烫得他舌尖发麻,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上一次他就是在这里弄丢了这个肉夹馍。
当时他追着一个抢包的小偷跑过街角,掉进了那个写着“中车府令”的古井——那是他噩梦开始的地方。
“跟我来。”
高要把剩下的半张肉夹馍塞进易小川手里,转身就往街角走。
易小川愣了愣,下意识地跟上去:“去哪?”
“去捡我们的命。”
高要的脚步很快,雪地在他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记得那个古井的位置,就在胡饼摊后面的巷子深处,井口被一块青石板盖着,石板边缘刻着模糊的云纹。
上一次他就是被小偷推搡着踩翻了石板,连人带包摔了下去,醒来时就成了骊山刑徒营里待宰的羔羊。
“站住!”
巷口突然传来呵斥声。
两个穿着铠甲的秦兵正盯着他们,手里的长戟在雪光里闪着冷光。
高要认得这种铠甲——是廷尉府的兵,负责咸阳城的治安,最是蛮横。
上一次他们就是被这两个兵拦下来,因为穿了“奇装异服”(羽绒服),被当成奸细抓了起来。
易小川立刻想往后躲,却被高要一把按住肩膀。
“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高要往前一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谦卑笑容,指了指易小川手里的肉夹馍,“从邯郸来的,带了些北边的皮毛,想找个铺子寄卖。”
他说话时故意压着嗓子,带了点邯郸口音——这是他后来在宫里听邯郸来的乐师说多了,不知不觉学来的。
秦兵果然愣了愣,上下打量着他们的羽绒服,虽然觉得古怪,但没再追问。
“去西市找市令登记,别在这晃悠。”
一个秦兵不耐烦地挥挥手。
高要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这就去,这就去。”
拉着易小川走出巷口时,高要感觉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易小川在他身后喘着粗气:“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廷尉府的?
还会说邯郸话?”
高要没回头。
他径首走到胡饼摊前,掏出钱包里所有的现金——在这个时代这就是废纸,但他还是把钱塞给摊主,换了两件粗布麻衣。
“穿上。”
他把一件扔给易小川,自己先套上了。
粗糙的布料磨着皮肤,却让他有种踏实感。
“从现在起,别叫我高要,叫我老高。
你也不是易小川,就叫小川。
我们是从邯郸来的商贩,懂吗?”
易小川捧着麻衣,手指都在抖:“高要,我们……我们真的回来了?
那玉漱呢?
还有项羽刘邦……别跟我提他们。”
高要的声音突然冷下来。
他看着易小川那张还带着少年气的脸,突然想起后来这个人是怎么一次次为了玉漱、为了所谓的“大义”,把他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甚至记得易小川最后对他说的话:“高要,你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变了?
高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还没有布满老茧,没有因为常年握匕首而指节变形,掌心甚至还留着做厨师时被热油烫出的旧疤——那是他在现代最安稳的日子留下的印记。
他怎么会不变?
当他被按在刑房的木板上,听见自己的惨叫震碎了窗纸时;当他在宫里看着妹妹高岚的画像,知道再也见不到她时;当他把所有的温暖和信任都捧到易小川面前,却被对方一次次推开时——他怎么可能还和刚穿越时一样,那个会因为易小川丢了他的锅铲而跳脚骂人的厨师?
“玉漱在丽山园,刘邦在沛县当亭长,项羽还在吴中跟着项梁学剑。”
高要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串无关紧要的名字,“但这些都和我们没关系了。”
易小川猛地抬头:“怎么能没关系?
我们知道未来!
我们可以阻止赵高当权,阻止秦朝灭亡,还能……阻止赵高?”
高要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你知道赵高是谁吗?”
易小川愣住了。
“我就是赵高。”
高要看着他震惊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雪还在下,落在他的发梢,很快化成水珠。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铜镜里看见“赵高”这两个字刻在腰牌上时,那种五脏六腑都被掏空的恐慌。
可现在再说出这两个字,他只觉得胸口堵着的那块巨石,好像轻了些。
“我不会再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了。”
高要转身往西市的方向走,脚步比刚才更稳,“但我也不会帮你救任何人。
小川,这一次,我们各走各的路。”
易小川在原地僵了很久,首到高要的背影快要消失在人群里,才慌忙追上去。
他看着高要的侧脸,突然发现这个人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眼神里没有了刚穿越时的慌乱和依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看不懂的冷冽,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西市的喧嚣渐渐传来。
有商贩在叫卖陶器,有马夫在呵斥牲口,还有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提着篮子走过,鬓边的金钗在雪光里闪着亮。
高要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鲜活的人间烟火,突然想起自己刚当上中车府令时,也曾站在同样的位置,觉得整个咸阳城都在自己脚下。
但那又如何?
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老高!”
易小川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个刚买的陶碗,“要不要喝点热汤?
那边有卖羊肉汤的。”
高要看着他手里的陶碗,碗沿还沾着点陶土——和他后来在宫里用的玉碗比起来,粗陋得可笑,却让他想起穿越前,他们在出租屋里分一碗泡面的日子。
他沉默了片刻,接过陶碗:“要多加辣椒。”
易小川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好嘞!”
看着易小川跑向羊肉汤摊的背影,高要低头喝了一口热汤。
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暖得他眼眶发酸。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和易小川“各走各的路”,命运这东西,一旦缠上了,就像他后腰那道被匕首捅出的疤,就算愈合了,阴雨天还是会疼。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任人摆布了。
他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
要找到回家的路,就算找不到,也要在这个时代,为自己挣一个能安安稳稳喝羊肉汤的地方。
至于易小川,至于玉漱,至于那些所谓的历史洪流——高要抹了把嘴角的油渍,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谁要是再挡他的路,他就把谁碾碎在雪地里。
不远处,羊肉汤摊的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往来行人的脸。
易小川举着两碗热汤跑过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冷空气中很快凝成了白汽。
“快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高要接过汤碗,和他并肩站在雪地里。
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悠长的钟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咸阳市集的喧嚣里,也敲在两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心上。
这一次,雪落无声,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己经和上一次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