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生日的夜空,是没有月亮的墨蓝色丝绒,碎钻般的星辰泼洒得肆意张扬。
我踩着老旧居民楼天台边缘摇摇欲坠的碎石子,张开手臂,夜风立刻鼓荡起宽大的校服外套,
猎猎作响,像是要拽着我扑向下方的万家灯火。“爸!妈!看我看我!”我回头,
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盖不住那股快要溢出来的、灼热的兴奋。
爸爸手里捧着那个插满十七根蜡烛、奶油歪歪扭扭的水果蛋糕,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映得他眼眶有点红。妈妈站在他身边,又是担心又是好笑地瞪着我:“小祖宗!
你快给我下来!摔下去可怎么得了!”我非但没下来,反而踮起脚,
对着楼下那一片璀璨的、流动的光河,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每一个字都砸进温热的夜风里:“我!林星辰!
要当全世界最厉害的服装设计师——”声音被风吹出去老远,
带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回响。“——我要让所有人的星空!都穿上我设计的裙子!
”爸爸噗嗤一声笑出来,眼泪真的笑了出来,混着蛋糕上蜡烛滚落的油滴。妈妈也绷不住了,
走过来小心地把我从天台边缘拉下来,指尖沾了点奶油,轻轻点在我的鼻尖上,冰凉的,
带着甜腻的香气。“好好好,”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梦,“我们家小星星,
将来一定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设计的裙子能让银河都羡慕。”那晚的风是烫的,
蛋糕是甜的,眼睛是亮的,梦想是伸手就能攥住的。我以为我会永远生猛下去,
什么也捶不了我。两年。仅仅两年。大学宿舍的厕所,狭窄,肮脏,
弥漫着劣质清洁剂和呕吐物酸腐混合的气味。头顶的灯泡接触不良,滋滋地闪烁着,
把蜷缩在冰冷地砖上的我照得忽明忽暗。我还在干呕,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只剩下灼烧般的痉挛。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和脸上黏腻的秽物糊在一起,涩得眼睛生疼。
手机屏幕还亮着,幽白的光打在湿漉漉的瓷砖上,
映出那条刚刚接收到的、来自我最尊敬的导师的信息。林星辰同学,很遗憾通知你,
你提交的毕业设计作品《星夜咏叹调》,经查证与苏薇薇同学前期构思高度雷同,
涉嫌严重抄袭,情节恶劣。经学院学术委员会研究决定,予以你开除学籍处理。
请于三日内办理离校手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我的眼球,
钉入我的大脑。抄袭?苏薇薇?《星夜咏叹调》?那是我熬了三百多个夜晚,
画废了无数张稿纸,指尖被针尖反复戳破,才一点点从心脏最深处抠出来的东西!
那上面每一道线条都是我的心跳,每一片缝上去的星空纱都是我深夜仰望窗外时呼吸的节奏!
它是我全部的热望,是我十七岁那个夜晚对着全城灯火喊出的誓言!它怎么会成了苏薇薇的?
怎么会成了我“抄袭”她的?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手机,我挣扎着点开邮箱。
一封崭新的邮件,来自国际青年设计大赛组委会。心脏骤然停止了一瞬,
然后疯狂地擂动起来,带着一丝荒谬的、濒临破碎的期待。
也许……也许是搞错了……也许……邮件展开。
are pleased to inform you...冰冷的、格式化的祝贺词。
Starry Night. 《星夜咏叹调》英文名下面附着一张获奖作品展示图。
——是我的《星夜咏叹调》。完完全全,一分不差。
甚至连模特展示时眼角那颗我特意要求点上的、象征泪痣的细小水钻,都一模一样。
它那么美,在专业的打光和后期下,比在我狭小工作台上时更美,美得惊心动魄,
美得……残忍。屏幕的光冷得像冰,映着我涕泪交加的、狼狈不堪的脸。它不再是我的梦想,
我的星辰。它成了苏薇薇的奖杯,成了钉死我抄袭罪名的铁证,
成了……一把捅进我心脏深处,并狠狠绞动的尖刀。
“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不成调的音节,连绝望的嘶吼都发不出来。
世界的声音在急速褪去,只剩下头顶灯泡滋滋的电流声,
和自己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视线开始模糊,涣散,
那些华丽的设计图在我眼前旋转、变形,化成苏薇薇那张总是带着甜美无辜笑容的脸,
化成导师冷漠的眼神,化成同学们鄙夷的指指点点。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要将我吞没。怕黑……我好怕黑……十七岁天台上的风好像又吹过来了,
带着那股灼热的、自由的甜味。我好像又听见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纵声的大笑,
清脆地回荡在夜空里。那么近,又那么远。像一个讽刺的幻听。不,
不要一个人……不要在一片漆黑里……混沌的意识里,只剩下最后一个本能的反抗。
指尖触碰到旁边掉落的、用来拆快递的水果刀。冰冷的金属触感,竟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心。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住。刀刃划过腕口皮肤的感觉,原来并不太疼。
只是一种冰凉的、尖锐的触感,然后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带着生命迅速流失的温度。也好。
总好过,溺毙在那片无边的、冰冷的黑暗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地钻入鼻腔。
意识像是在深海里挣扎了无数个光年,才勉强浮上水面一点点。沉重,剧痛,
尤其是手腕的位置,被什么紧紧束缚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钝痛。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只能透过一条细微的缝隙,感受到外面模糊的光亮,和晃动的人影。
耳边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那么熟悉,那么让人心疼。是爸爸。
他的声音苍老嘶哑得几乎认不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膛里挤出来的,
带着濒死的绝望和卑微的乞求。“……救救她……医生,
她还那么小……她怕黑……别让她一个人……求你们了……”然后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很急促,很重。仿佛能感受到那只握笔的手颤抖得有多厉害。啪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
重重地滴落在纸上。接着,是更多。密集地,滚烫地。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病危通知书上,爸爸颤抖地签下他的名字。
笔尖因为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巨大的悲痛,一次次戳破纸张。然后,他的眼泪砸下来,一颗颗,
滚烫的,绝望的,晕开了那些黑色的墨迹,把名字和那些判决般的字句,
都氤氲成一团模糊的、破碎的污渍。像一颗颗,被彻底碾碎的、黑色的星星。
我的心口猛地一缩,那股撕裂般的剧痛甚至超过了手腕的伤口。我想抬起手,
想擦掉他的眼泪,想像小时候那样告诉他“爸爸不怕,星星在呢”。可我动不了。
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有一滴眼泪,从眼角那沉重的缝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沿着太阳穴,无声地滑落,迅速淹没在枕套的布料里。
黑暗再次温柔地、不容抗拒地包裹上来。这一次,我不那么怕了。因为我知道,爸爸在外面。
他守着。他不会让我一个人。……十年。巴黎。午夜。某个私人高级定制秀场后台。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槟、香水、发胶和模特们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的气息。
喧嚣被极好的隔音材料过滤,只剩下一种紧绷的、华丽的忙碌感。
巨大的化妆镜周围亮着一圈灯泡,光线明亮到刺眼,
映照出穿梭其间的、衣着光鲜或怪异的人们。我坐在镜子前,
身上是一件简洁的黑色丝绒长裙,剪裁利落,一丝不苟。身后的助理,
一个沉默寡言的亚裔女孩,正小心翼翼地为最后一位准备上场的模特调整腰间的金属腰封。
她的手指灵活而稳定,动作专业。化妆台上,散落着各种刷具、饰品。
一张鎏金的请柬被随意地丢在一管口红旁边,像一片俗气的落叶。
诚挚邀请林星辰女士莅临著名设计师苏薇薇《星夜咏叹调》高定复刻大秀镜子里的女人,
眉眼间早已褪尽了十年前的青涩与惶惑。肤色是长期不见日光的冷白,
唇瓣涂着正红的哑光口红,一丝不苟。眼神平静,甚至有些过分的淡漠,
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情绪。只有当我微微抬起左手,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右手腕间那道淡白的、细长的旧疤时,
那冰面下似乎才有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荡开。指尖下的皮肤,
触感比别处更光滑,也更脆弱,带着一种永久的、微凉的记忆。后台的入口处,
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并非喧哗,而是一种气场被无形打破的波动。我没有回头。
镜子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我身后。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
他没有看任何人,深邃的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我镜中的倒影上。沈聿。
我的……律师。或者说,猎人更合适。他走到我身后,助理恰好完成最后调整,无声地退开,
隐入背景。他的目光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却隐约有暗流涌动。他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