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京城北区天桥下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热浪裹着尾气与油烟在桥洞下翻滚。
褪色的八卦旗、破布幡和蒙尘的“科学起名”招牌挤在墙根。
劣质线香的呛味混着硬币叮当声、扫码提示音与算客的絮叨哭嚷,搅得空气沸反盈天。
沈厌窝在最角落的小马扎上,身前斜插着靛蓝粗布幡,“观气问卜”西个字笔锋凌厉却蒙着薄灰。
他穿件月白旧绸衫,领口敞着,露出冷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
银白长发及腰,用褪色黑皮筋松松束在颈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呼吸轻晃。
眉眼生得妖异,瞳色偏淡,此刻半抬着眼皮,懒洋洋歪坐的模样,透着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漫不经心。
对面的工装男攥着沾水泥的安全帽,局促地摊开布满老茧的手掌。
沈厌冰凉指尖点过他掌心纹路,淡眸扫过焦虑的脸,一声轻哼穿透嘈杂:“坎位深陷,横纹断主纹,山根低……屋漏偏逢连夜雨。
家里老的病着,小的心思不正吧?”
男人浑身一哆嗦,瞪圆了眼:“大师!
我爹瘫在床,儿子把学费赌光了!”
说着就要下跪,被沈厌指尖轻轻抵住。
“免跪。”
沈厌从袖中摸出磨亮的龟壳,古钱哗啦作响,“卦金随意。”
男人忙掏零钱塞进铁盒。
他垂眼拨弄铜钱,长睫投下浅影,对周遭充耳不闻。
“白先生来了!”
斜前方突然骚动,人群呼啦涌向新摊,沈厌面前瞬间空了。
木桌铺着蓝格子布,白先生端坐其后,西十许年纪,国字脸周正,鬓角微白,藏青唐装熨帖平整。
他挂着悲悯的笑,坐姿笔挺,面前摆着锃亮铜钱和红漆签筒,十足“高人”模样。
戴金链的富婆正唾沫横飞地倾诉,白先生凝神倾听,锁眉作忧思状,指节轻叩桌面。
富婆愈发急切,他托起对方胖手,摩挲掌纹端详面色,念念有词半晌,沉重摇头:“大姐啊……乱纹浮红滞,破财带血光,方位在东南。
家里那位得多留心。”
富婆脸瞬间煞白:“东南……新别墅……老刘……”被人搀着慌要掏钱。
旁边摊位的山羊胡“半仙”往地上啐了口:“装相!
坏规矩!”
沈厌慢腾腾收起龟壳铜钱,捻钱入袖,拎起布幡抖抖灰起身。
银发轻晃,颀长身影投在地上,嘴角勾着玩味嘲弄。
他理理袖口露出冷白手腕,迈步首对白先生摊位,人群像被无形力量分开,自动让出通路。
他停在桌前三步,正是富婆刚才的位置。
微歪着头,淡色妖瞳含着戏谑打量,看白先生对下一位算客说“印堂亮,后福长”。
沈厌抬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悬空掐算,眉梢轻挑,嘲意更深。
天桥下的喧嚣骤然安静,所有目光聚焦过来。
白先生猛地抬头,眼底悲悯瞬间换成冰冷警惕,目光如匕首刺来。
沈厌视若无睹,掠过他紧绷的肩线、故作镇定的坐姿,落在他带薄茧的手上。
“白先生。”
他开口,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穿透嘈杂砸在白先生僵硬的脊背上。
“本名白三石,北地小县人,丁卯年立夏后三日申时生。”
淡眸扫过白先生煞白的脸,“少时家贫,令尊好酒赌运差,债台高筑。
十五岁那年,你母亲跟卖杂货的跑了,对吧?”
人群嗡地炸开,目光像探照灯打在白先生身上。
他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沈厌指尖捻着白发继续:“南下讨生活,码头扛包工地搬砖,后来跟‘师父’学了察言观色的皮毛,背几句唬人口诀就敢行骗。”
他轻笑一声,笑意冰冷:“用半吊子功夫骗了寡妇积蓄,被人家儿子拿菜刀追三条街,连夜扒火车逃来京城?”
“你胡说!”
白先生青筋暴跳,身体前倾,“高人”架子摇摇欲坠。
沈厌眼皮都没抬:“在京城专挑有钱中年妇人下手,看穿着定价三五百到三五千,攒钱在城南租房,养了个小十几岁的女朋友,挺会享受。”
“妖言惑众!
我要报警!”
白先生猛地站起,椅子腿刮出刺耳声响,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沈厌,眼神怨毒如毒针。
周围死寂,排队的人眼神全变了,惊疑、鄙夷、羞恼像鞭子抽在他身上。
沈厌抬眼,淡瞳平静无波,只剩纯粹淡漠:“报警?
正好让警官查查去年海城‘风水布局’诈骗案,卷走的八十万赃款流向该有说法了。
牢饭总比煎饼果子管饱。”
话音落下,白先生如遭雷击,脸上血色褪尽只剩死灰。
双腿一软跌坐椅上,眼神涣散,冷汗啪嗒砸在蓝格子布上,洇出深色水痕。
精心构筑的神坛轰然倒塌,只剩骗局碎片在热浪中沉浮。
沈厌没再看他,转身拎起布幡,银发在风里微扬。
没人注意他袖口下的冷白手腕上,悄然浮现一道淡金色纹路,像古老印记蜿蜒游走,阳光下闪过微光便消失不见。
他刚走出人群,天桥入口传来骚动。
几个黑西装男人拨开人群走来,步伐沉稳利落,与市井气息格格不入。
为首那人举着照片,锐利目光在摊位间扫视,最后精准锁定沈厌的背影。
他们袖口隐约露出银色徽章,随着脚步轻晃,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
沈厌步伐微顿,银发下的侧脸线条骤然绷紧。
他没回头,却能感觉到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
风突然凉了几分,裹挟着不属于盛夏的寒意,吹得布幡微微颤动。
他握紧布幡木杆,指节泛白,淡漠的眸子里第一次浮出真正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