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
在消毒水那浓烈气味下，肖羽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却是医院那毫无生气的天花板。
视线艰难地向下挪移，最终落在自己的右手背上。
一根细长的透明塑料管刺入青色的血管，胶布死死地固定着它。
输液架上，那袋标注着“5%葡萄糖注射液”的袋子，正以一种缓慢节奏，一滴，一滴，混着葡萄糖，无声地渗入他的血液。
“醒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护士林若馨推着一辆装满瓶瓶罐罐和器械的小车走了过来。
随后抬手熟练地捏了捏输液管上的调节器，瞄了一眼床头监护仪上闪烁的绿色数字，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血糖压下来点了，15。
但还是高得吓人！
你说你才三十几岁，怎么就搞成糖尿病酮症酸酸中毒了？”
肖羽的嘴唇动了动，试图发出一点声音，但喉咙里只滚出几声破碎的嘶哑气音。
最后，他放弃了。
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苦笑。
他该怎么说？
说自己像个被抽打的陀螺，在流水线上被无形的鞭子抽着，从破晓转到深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说自己像个被榨干的柠檬，最后一点汁水都被那该死的工厂压榨得干干净净，连带着身体里残存的那点健康也被彻底粉碎？
林若馨看着他脸上那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心头不由得软了一下，那职业化的表情线条也柔和了几分。
“行了，命捡回来了，这就是最大的运气。
医生说了，你这纯粹是拿命换钱换的！
长期睡不够、吃不好，压力顶在头上像座山，身体这台机器能不出事吗？
糖尿病是跑不掉了，但以后只要当心点，按时吃药打针，自己管住嘴迈开腿，控制住了，日子还能过。”
她放轻了声音，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带着点安抚的温度。
“医药费……”肖羽终于挤出了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林若馨脸上的那点温和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沉甸甸地砸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里。
“你那个……公司，嗯，还算有点良心，紧急抢救的费用，他们垫付了一部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选择了首白。
“但后续的治疗，住院费、药费、检查费……还有你这糖尿病，以后长期用的胰岛素、针头、试纸……”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未尽之意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精准地砸在肖羽的心口，把他最后一点侥幸砸得粉碎。
肖羽知道，剩下的，是深不见底的窟窿。
医保？
那玩意儿对他来说，早就是个奢侈的笑话。
当初那个黑心工厂看中的不就是他“自愿放弃社保”的承诺吗？
省下那笔钱，老板的豪车才能加上油，情妇的包包才能换新款。
他肖羽，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坏了，扔了便是。
现在，这台报废的机器躺在病床上，账单的绞索，只能由他自己脆弱的脖颈去承担。
病房门被轻轻带上，林若馨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嗒…嗒…”声，如同生命倒计时的秒针，冰冷地敲打着耳膜。
肖羽枯瘦的手指摸索着他那部屏幕正中央裂开一道巨大蛛网纹的华人牌手机。
这是他花了半个月的工钱才买到的。
“呵，人人都买的起的手机。”
裂纹狰狞地贯穿了整个屏幕，那是上个月夜班回家，累得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楼梯转角时留下的“勋章”。
修？
他连多看一眼价格的勇气都没有。
他颤抖着按下电源键。
屏幕艰难地亮起，那道裂痕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
他点开那个象征着所有卑微希望的银行APP图标，加载的圆圈转得异常缓慢，仿佛在故意折磨他紧绷的神经。
终于，界面跳了出来。
余额：￥250。
那一行小小的黑色数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瞳孔。
两百五十块！
这就是他肖羽三十五岁人生的全部积蓄？
连给这台苟延残喘的身体买一周的胰岛素针剂都不够！
更别提那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房东昨天深夜发来的最后通牒，那几条语音信息里毫不掩饰的暴躁和威胁，此刻又在他耳边炸响：“肖羽！
你小子装死是吧？
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房租！
两个月了！
明天！
明天要是再看不到钱，你就等着你的破烂行李被扔到大街上去！”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灌满了他的胸腔，堵得他无法呼吸。
一股暴戾的、无处发泄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
“操——！”
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右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砸在冰冷的金属床沿上！
“砰！”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手背上传来一阵剧痛，但更剧烈的，是输液架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带得猛烈摇晃起来。
透明的输液管在空中疯狂地甩动、缠绕，瓶中的液体剧烈地晃荡，差点从挂钩上脱落。
留置针在血管里被狠狠拉扯了一下，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过了好一阵，他喘着粗气，再次抓起那部破手机。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点开了那个他平时用来短暂逃避现实的APP——逗音。
指尖麻木地划过一个又一个视频。
屏幕里，是另一个世界。
那些精心剪辑过的片段里，永远阳光明媚，永远美食环绕，永远笑容灿烂。
年轻男女在昂贵的餐厅举杯，在风景如画的异国他乡跳跃，在装修奢华的家中展示着最新款的电子产品……那些光鲜亮丽、无忧无虑的生活碎片，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肖羽布满血丝的视网膜上。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不是向往，而是更深沉、更尖锐的绝望。
那些画面离他如此遥远，遥远得像另一个维度的幻影。
“如果……如果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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