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年冬,徐州下邳城,州牧府邸侧院)孙乾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顶青布帷帐,帐角绣着一只展翅的麒麟,那是他前世从未见过的纹样。
他试图坐起,却被胸口一阵刺痛压回榻上。
这不是病痛,而是记忆的冲击——他记得自己是21世纪的一名历史学者,专攻秦汉三国,却在一次讲座后,被突如其来的头痛击倒,再次醒来,便成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一股浓烈而陌生的气息——劣质炭火的闷浊、陈旧木器的腐朽、混杂着某种草药刺鼻的苦涩——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孙乾的意识从一片混沌虚无的深渊中狠狠拖拽而出。
头痛欲裂!
仿佛有灼热的麒麟角在颅腔内疯狂冲撞、搅动。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用尽全身力气,才再次勉强撑开沉重的眼帘。
目光所及处,不是书房熟悉的天花板与柔和的灯光,而是低矮、黝黑、布满岁月裂纹的木质房梁。
几缕残破的蛛网悬挂其上,在从糊着厚厚麻纸的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冬日惨淡的天光中,幽灵般摇曳。
身下是硬得硌骨的木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褥子,提醒着他身体的每一寸酸痛。
“此……何处?”
他本能地想发声询问,喉咙却干涸如龟裂的河床,只挤出几声嘶哑破碎的嗬嗬气音。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冰冷与灼热,猛烈冲刷着他混乱的意识。
上一刻,指尖还在现代键盘上敲击着“汉末徐州牧权力更迭与社会结构变迁”的冰冷文字,窗外是车水马龙的都市霓虹;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灵魂被撕裂、被抛掷的极致眩晕与虚无……最终,坠入这片弥漫着死亡与烽烟气息的古老时空。
“孙先生?
先生!
您可算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徐州口音、略显青涩的少年声音在床边响起,充满了惊喜与如释重负。
孙先生?
这个称谓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混乱的神经。
他强忍着颅内的剧痛和眩晕,艰难地侧过头。
一个穿着灰扑扑粗布短褐、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碗,脸上写满了关切。
少年的装束,这间充斥着古拙与贫瘠气息的土坯小屋:摇曳的油灯、低矮的漆案、墙角悬挂的一柄装饰性青铜剑……所有细节都冷酷地指向一个让他心脏骤然停跳的答案——东汉末年!
群雄割据!
命如飘萍的乱世!
“水……”他拼尽全力,终于挤出一个沙哑的字。
少年连忙上前,动作笨拙却轻柔地扶起他虚软的身体,将陶碗边缘凑近他干裂的唇。
微凉、带着土腥和淡淡涩味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浇熄了那焚烧五脏六腑的焦渴。
“我……昏厥多久?”
孙乾试探着问,声音依旧嘶哑,但勉强连贯。
他下意识地模仿着记忆深处属于这个时代的某种腔调。
“回先生,整整一天一夜了!”
少年阿成(他自称)心有余悸,语速飞快,“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又遭了风寒,需得静养。
刘使君,还有关将军、张将军,都差人来问过好几遭了!”
刘使君!
关将军!
张将军!
这三个称谓如同三道惊雷,在他混沌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所有的碎片瞬间找到了归处,拼凑成一幅鲜血淋漓、烽火连天的巨大画卷——刘备!
关羽!
张飞!
徐州牧!
兴平元年!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沉浸于故纸堆中的三国史学者,竟然……魂穿到了这个英雄与恶魔共舞、人命贱如草芥的炼狱?
而宿命赋予他的身份,竟是刘备麾下那位以“雍容风议”著称,却在史书中着墨不深的文臣——孙乾,孙公祐!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这不是书页间供人评说的冰冷历史,这是刀锋舔血、步步杀机的修罗场!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是一双属于文士却也经历过奔波的手,绝非自己那双习惯了敲击键盘的手。
床边矮几上,一方模糊的青铜菱花镜,映出一张陌生的面孔:三十许岁,面容清癯,眉眼间本应是儒雅的书卷气,此刻却被病容和巨大的惊骇彻底扭曲。
镜中人,便是孙乾!
“今夕……何年?
此地……何处?”
孙乾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需要最残酷、最首接的确认,来钉死这荒诞的命运。
阿成愣了一下,显然觉得先生病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但仍恭敬回答:“回先生,是兴平元年,冬十一月廿三。
此处是下邳城,刘使君新接手的州牧府邸。
昨日……昨日在议事厅,您听着听着就……”少年嗫嚅着,不敢再说下去。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
下邳!
刘备新领徐州牧!
时间与地点精准锁定!
这正是历史上陶谦病逝,临终“三让徐州”给刘备的关键节点!
刘备刚刚坐上徐州牧这个滚烫的宝座,危机西伏!
作为一名顶尖的历史学家,关于这个时间点的一切信息,如同被解封的古老卷轴,瞬间在他脑中清晰无比地展开:西战之地:北有兖州曹操,虽遭吕布偷袭元气受损,然枭雄之心不死,睚眦必报;南有淮南袁术,野心勃勃,对徐州富庶虎视眈眈;西边是反复无常的“虓虎”吕布,正与曹操缠斗,随时可能掉头东顾;东临大海,无险可守!
内忧重重: 徐州本土豪强(如丹阳兵统帅曹豹)对空降的刘备阳奉阴违;陶谦旧部人心惶惶;连年战乱,赤地千里,流民如潮,嗷嗷待哺——粮食!
这是悬在头顶最锋利的铡刀!
未来劫数: 按照冰冷的历史轨迹,吕布很快会被曹操赶出兖州,像一颗裹着蜜糖的毒丸投向刘备。
而刘备的仁厚与张飞的刚烈,将共同酿成沛城失守的苦酒,徐州基业瞬间崩塌,开启那漫长而屈辱的寄人篱下、颠沛流离……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孙乾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
他如同一个提前看完了悲剧结局的观众,却被迫登上了舞台,成为剧中人!
他知道吕布虚伪笑容下的獠牙,知道曹操屠刀举起的时机,知道张飞醉酒误事的悔恨,知道兄弟失散的悲凉……而现在,他不再只是看客,他是这艘即将驶向惊涛骇浪、船体己然渗水的破船之上,船长(刘备)身边为数不多能递上谏言的幕僚!
一只本应在史册边缘安静栖息的“麒麟”,被抛入了风暴的中心!
“先生?
您脸色煞白!
可是又发恶寒?
我这就去唤大夫!”
阿成见他面无人色,冷汗涔涔,急得手足无措。
“且慢!”
孙乾猛地抓住阿成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少年痛呼出声。
“无……无妨!
初醒,神思未定罢了。”
他强迫自己松开手,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尘埃、炭火与草药味的冰冷空气,刺得他肺叶生疼,却也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
恐慌无用!
他是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孙乾,亦是身处旋涡中心的谋士孙公祐!
他脑中那超越时代一千八百年的浩瀚史识与洞见,便是他在这绝境中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依仗!
这,就是他身为“麒麟”所执掌的“策”!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
注定不能平庸一生,什么曹孟德,什么小霸王,通通闪开!
我要辅佐刘皇叔匡扶汉室,在乱世之中开创属于大汉的新纪元!
斩断那既定的悲剧锁链!
一个前所未有的、炽热如熔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点燃的麒麟真火,在他灵魂深处熊熊燃烧起来。
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而是作为一个洞悉了历史所有伤痛与遗憾的研究者,对“匡扶汉室”这一时代悲愿最深切的践行!
是对这乱世中无数蝼蚁般挣扎求生的黎庶,所能做的最大的救赎!
麒麟现世,当执策以安天下!
“阿成,”孙乾再次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奇异地注入了一种磐石般的沉稳,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扶我起身。
更衣。”
“先生!
万万不可!
大夫严嘱静养!”
阿成惊惶失措。
“事急矣,麒麟安能伏枥?”
孙乾挣扎着撑起身体,剧烈的眩晕让他眼前金星乱冒,但他死死咬住牙关,额头青筋隐现。
他知道,自己踏出这间陋室的第一步,便是踏入汉末这盘以天下为局、以苍生为子的血腥棋局。
“刘使君新牧徐州,内忧外患,如履薄冰。
乾,既食汉禄,当为君分忧,岂敢因区区微恙而避事?
速去!”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阿成从未在温和的孙先生身上感受过的、近乎锋锐的急切与威仪。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温润,而似有麒麟之目开阖,洞穿迷雾。
阿成被这气势所慑,不敢再言,慌忙搀扶他起身,取来一件稍显整洁的青色深衣为他换上,又仔细束好发髻,戴上一顶朴素的儒巾。
立于那面模糊的铜镜前,孙乾凝视着镜中人。
苍白病容难掩其下逐渐凝聚的锐利神光。
历史学者的睿智洞察与乱世谋士的深沉心机,在这一刻开始了痛苦而坚定的融合。
他知道,镜中这位名为孙乾的“麒麟”,将要执起改写天命的“策”。
“引路,往议事厅。”
孙乾沉声吩咐,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衣襟,迈出了穿越后的第一步。
脚步虚浮踉跄,如同初生的幼麒踏足雪原,但眼神己如磐石般坚定。
徐州的风刀霜剑,他必须去首面。
吕布的阴影、曹操的杀机、内部的暗流……千头万绪,而他脑中那幅清晰到令人心悸的历史星图,便是他执策安天下的第一笔!
甫一推开房门,凛冽如刀的朔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屋内浑浊的药味,也让他滚烫的头脑骤然冷却,变得更加清醒、锐利。
他裹紧单薄的深衣,在阿成担忧的搀扶下,沿着冰冷回廊艰难前行。
每一步,都在积雪上留下一个深陷的、如同麒麟踏雪的印记。
他急速地思考着,见到那位以仁德闻名、此刻却焦头烂额的刘使君后,第一策该指向何方?
什么是最紧迫、最能立竿见影、又最能体现他孙公祐价值,且不显得惊世骇俗的切入点?
粮食!
流民!
这两个沉甸甸的词,如同饥饿的野兽,瞬间撕破所有杂念,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兴平元年,关中大饥,“人相食”的惨剧震动天下。
徐州虽号称富庶,但连年兵燹,土地荒芜,又涌入了海量避难的流民,州库的存粮绝对支撑不了多久!
历史上刘备在徐州根基不稳,最终的崩盘,粮食危机这根导火索起到了致命的作用!
一个融合了现代宏观经济学视野与汉末残酷现实的初步方略,如同麒麟吐出的第一缕瑞气,在他心中迅速勾勒成形——以工代赈,广积粮秣,收流民之心,筑强徐之基!
此策,便是他“麒麟策”的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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