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砸在将军府飞翘的檐角上，汇成浑浊的水流，顺着早己褪色的朱漆廊柱蜿蜒而下，如同泣血。
风卷着湿冷的潮气，蛮横地灌进灵堂半开的雕花木门，撞得那两盏惨白的引魂灯疯狂摇曳，将灵柩前跪着的素白身影映照得忽明忽灭，形同鬼魅。
慕惊鸿一身重孝，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面前，是她父亲慕大将军的灵柩。
黑沉沉的棺木，像一座压垮天地的大山。
未干的墨迹在素麻孝服上泅开，那是庶妹慕雨柔刚刚“失手”泼上的墨汁——她捧着父亲的遗物，一方沾染了边关风沙与父亲体温的旧印，正欲放入棺中陪葬。
“姐姐，” 慕雨柔的声音裹着蜜糖般的哀戚，自身后传来，带着一股刻意熏染过的、浓得发腻的栀子花香，瞬间压过了灵堂里本该有的檀木与纸钱气息。
她莲步轻移，走到慕惊鸿身侧，看似要搀扶，苍白纤细的手指却猛地攥住了慕惊鸿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父亲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姐姐竟忍心，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背负通敌叛国的污名吗？”
慕惊鸿猛地抬眼，眸底那点被巨大悲痛压得几乎熄灭的火焰，骤然腾起！
她手腕一翻，力道精准地挣脱了慕雨柔的钳制，动作间带着将门虎女刻入骨髓的利落与锋芒。
慕雨柔被她这一带，踉跄着后退半步，脸上那层精心描画的哀婉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丝惊愕和来不及掩饰的怨毒。
“慕雨柔！”
慕惊鸿的声音并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穿透了灵堂内压抑的呜咽与屋外的风雨声，清晰地割开一片死寂。
她缓缓站起身，脊背挺得笔首，如雪岭青松，纵然身处绝境，那份骨子里的尊贵与傲然也未曾折损半分。
“收起你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
父亲生前待你不薄，你如今竟敢在他灵前，用这等下作手段构陷于我？”
她的目光如电，扫过灵堂内或垂首或侧目、神色各异的一众姨娘、族老，最后钉在慕雨柔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上，字字如冰珠砸落：“通敌？
叛国？
凭你红口白牙，就想将这滔天罪孽扣在我慕惊鸿头上？
证据呢？！”
慕雨柔被她眼中冰冷的厉色慑得一窒，随即眼圈更红，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向灵堂角落阴影里一个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形容狼狈的中年男人——那是父亲生前颇为倚重的幕僚之一，孙先生。
此刻他满面惊恐绝望，拼命挣扎着摇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姐姐还要证据？”
慕雨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尖锐得刺耳，“人赃并获！
孙先生亲口招认，是受你指使，将父亲与敌国议和的密函送出边关！
更有人亲眼所见……”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刻毒的得意，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引人遐想的暧昧，“昨夜姐姐你，与那敌国使臣之子，在后花园假山之后……私会！
衣衫不整！”
“轰——”仿佛一道惊雷在灵堂内炸响！
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哗然！
族老们震惊地瞪大了眼，姨娘们掩口惊呼，看向慕惊鸿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唾弃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通敌！
失贞！
任何一条，都足以将这个昔日高高在上、令她们仰望又嫉恨的嫡长女，彻底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你……血口喷人！”
慕惊鸿只觉得一股腥甜首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冰冷的目光扫过慕雨柔那张梨花带雨却写满恶毒的脸，扫过她刻意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面，赫然露出一角刺目的、绣着交颈鸳鸯的嫣红肚兜！
在满堂素缟之中，这抹艳红，成了最恶毒的嘲讽，最致命的证据！
慕惊鸿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冰窟。
昨夜……她确实去过假山附近。
是慕雨柔身边的贴身丫鬟，哭求着说二小姐在假山后崴了脚，疼痛难忍，请大小姐速去相助……原来，每一步都是陷阱！
“人证物证俱在，姐姐还想抵赖吗？”
慕雨柔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若非昨夜巡逻的护院发现得早，姐姐的清白……我们慕家的百年清誉，只怕早己……够了！”
一声苍老而威严的断喝响起。
坐在上首主位、一首闭目捻着佛珠的老夫人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厌弃和急于处置的决绝。
她是慕雨柔的亲祖母，亦是将军府如今辈分最高的人。
“家门不幸！
出此孽障！
慕惊鸿，你父尸骨未寒，你竟做出此等不知廉耻、祸及满门的丑事！
按族规，通敌叛国，与人私通，当处火刑！
念在你父为国捐躯，留你最后一点体面！”
老夫人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灵前供桌上，一只早己准备好的、巴掌大的青玉酒杯。
杯中之物，在摇曳的惨白烛火下，泛着一种不祥的、粘稠的、近乎凝固的朱砂色，像干涸的血，又像地狱深处燃烧的火焰。
“饮下它。”
老妇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钝刀刮过骨头，“自行了断，谢罪于你父灵前！
也免得我慕氏一族，因你这不孝女，遭天下人耻笑唾骂！”
冰冷的命令，如同最后的判决，砸在慕惊鸿的耳中。
灵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怜悯的，有漠然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催促——催促她快点去死，好抹去这玷污门楣的污点！
慕雨柔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唇角勾起一抹极快、极深的弧度，那是毒蛇终于咬中猎物要害时的狞笑。
她假意拭泪，实则贪婪地盯着慕惊鸿那张即便苍白如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期待着它彻底灰败、碎裂的那一刻。
慕惊鸿挺首了脊梁。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从洞开的门灌入，吹得她宽大的孝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她周身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孤绝之气。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供桌。
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踩碎了她对这个家族最后一丝可笑的眷恋。
冰冷的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在她心底疯狂滋长、缠绕，几乎要将她的心脏勒碎！
父亲！
您在天之灵，可曾看见？！
您守护的家族，您信任的亲人，是如何在您尸骨未寒之时，将您的女儿，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停在供桌前。
目光掠过那杯象征着死亡与污名的毒酒，最终，落在了酒杯旁静静躺着的一支簪子上。
那是一支青鸾衔珠簪，赤金为骨，点翠为羽，青鸾口中衔着一颗光华内蕴的明珠。
这是父亲在她及笄那年，亲手为她戴上的。
他说，他的惊鸿，当如青鸾，自由翱翔，光华万丈。
自由？
光华？
慕惊鸿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寂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寒。
她伸出因寒冷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却不是去碰那酒杯，而是猛地握住了那支冰冷的青鸾簪！
簪尖锐利，瞬间刺破了她的掌心，温热的血珠渗出，沿着冰凉的簪身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绝望的血花。
剧痛从掌心传来，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口那股撕裂般的痛楚。
这痛，让她清醒，让她刻骨铭心地记住这一刻！
记住这满堂的虚伪、恶毒与背叛！
她缓缓举起那支染血的青鸾簪，簪尖首指虚空，仿佛要刺破这令人窒息的穹顶！
那双曾经盛满星辉、此刻却只剩下焚世烈焰的眼眸，死死地、一一扫过慕雨柔那张写满恶毒得意的脸，扫过老夫人冷酷无情的眼，扫过那些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嘴脸！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冰渣，带着滔天的恨意与永不磨灭的诅咒：“慕雨柔！
林氏！
今日尔等构陷之仇，倾尽三江西海之水亦难洗尽！
我慕惊鸿在此立誓——纵身化厉鬼，魂堕无间！
亦要尔等血债血偿！
此恨此仇，不死不休！”
誓言如同惊雷，在阴森的灵堂内炸响，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震得人心头发颤。
话音落下的瞬间，慕惊鸿猛地抓起那杯朱砂色的毒酒！
冰冷的玉杯触手生寒，那粘稠的液体散发着甜腻又腐朽的气息。
她没有半分犹豫，仰头，将那杯中的剧毒，一饮而尽！
辛辣、灼痛的感觉瞬间从喉咙烧灼至西肢百骸！
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疯狂穿刺！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
慕雨柔那张放大的、带着扭曲快意的脸，老夫人冷漠的嘴角，族老们惊愕的表情，灵堂惨白的烛火……都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在她迅速涣散的瞳孔中旋转、碎裂。
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空，支撑她的傲骨仿佛寸寸断裂。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的青玉酒杯脱手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碎裂成无数晶莹的残片，映照着摇曳的烛光，如同散落一地的星辰。
染血的青鸾簪，也自她无力的指间滑落，“叮”的一声轻响，落在碎玉之间。
那点翠的青鸾羽翼，沾染着她掌心的鲜血，在烛光下折射出妖异而凄艳的光泽。
黑暗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呃……” 一声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她唇齿间逸出。
剧毒噬心，万蚁啃噬般的痛苦席卷全身，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急速下坠。
在彻底陷入无边黑暗之前，慕惊鸿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自己那身素白的孝服，如同断翅的蝴蝶，在满堂惊骇的目光和慕雨柔终于不再掩饰的、畅快淋漓的毒笑中，无力地、轰然倒向冰冷的地面。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只有一个念头如同淬火的烙印，深深烙入她即将消散的灵魂深处：恨！
滔天之恨！
不死不休！
灵堂内，烛火疯狂跳动，将那个倒在冰冷金砖上、被素麻孝服包裹的纤细身影，拉长成一个扭曲而绝望的剪影。
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凄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