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世界并未陷入纯粹的黑暗。
窗外城市遥远而模糊的光污染,透过薄薄的窗帘,在狭小的出租屋内投下扭曲、病态的灰蓝色光影。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混杂着灰尘、过期外卖盒的酸馊味,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呕吐物混合的恶臭。
这味道像有生命的触手,死死缠绕着他,钻进鼻腔,首抵大脑深处,不断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
王志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一寸寸滑落,最终瘫坐在玄关肮脏的地砖上。
他没有开灯。
黑暗是此刻唯一的庇护,尽管这庇护如此脆弱,如此自欺欺人。
他抬起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暗红色的污迹如同丑陋的胎记,烙印在皮肤上,嵌在指甲缝里。
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试图藏起这罪证,却只感受到皮肤上残留的、被砖墙摩擦出的***刺痛,以及更深处,一种源自灵魂的、永不磨灭的肮脏感。
“洗掉……必须洗掉……”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中尖叫。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狭小的卫生间。
瓷砖冰冷刺骨,他摸索着打开水龙头。
哗——冰冷的水流冲击在手上,起初是刺骨的寒意,随即变成一种近乎灼烧的刺痛感。
他发疯般地搓揉着双手,指甲用力刮擦着皮肤,一遍,又一遍。
水流冲刷着暗红的污迹,在白色的洗手盆里晕开浑浊的、带着诡异粉色的水,打着旋流入下水道,发出空洞的呜咽。
他挤了大量的洗手液、肥皂,甚至抓起旁边洗洁精的瓶子胡乱地倒。
泡沫迅速堆积,覆盖了双手,浓烈的人工香气试图掩盖那顽固的血腥味。
他用力搓洗,皮肤被搓得通红、破皮,甚至渗出血丝,混合着泡沫和残留的污迹,形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混合物。
没用。
无论他洗多久,搓得多狠,只要水流一停,只要他凑近去闻,那股若有若无的、带着铁锈甜腥的味道,依旧顽固地从皮肤深处、从指甲缝隙里钻出来。
那不是物理上的污迹,而是烙印在感官记忆里、渗透进灵魂深处的气味。
他仿佛看到林薇胸口涌出的鲜血,正顺着水流,缠绕在他的手指上,渗入他的毛孔。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
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指骨传来钻心的剧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内心的崩溃。
他颓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镜子里那个模糊的人影。
镜中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头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额头上。
眼神空洞、涣散,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绝望和……一种非人的混乱。
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呕吐物痕迹。
这真的是他吗?
那个曾经只是为加班和房贷发愁的普通上班族王志?
就在这恍惚的一瞬,左臂上那个冰冷的灼热感再次传来,比在路上时更加强烈,像一块嵌入皮肉的冰在燃烧。
他猛地撸起湿漉漉的左臂袖子。
卫生间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渗入。
但那个“1”字,却清晰得触目惊心!
它不再是若隐若现,而是如同在皮肤下点亮了一盏微小的、血红色的灯!
幽幽的红光,在昏暗的卫生间里清晰可见,线条僵硬、冰冷,散发着一种绝对的、非人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它像一个活着的烙印,一个刻在血肉里的异类标记,宣告着他与“人”的彻底割裂。
王志死死盯着那个发光的“1”,一股比死亡更深的寒意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伸出还在滴水的、被搓得通红的右手,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疯狂的绝望,狠狠地抓挠那个数字!
指甲深深陷入皮肤,划开血口,带来尖锐的疼痛。
鲜血渗出,顺着皮肤流淌,模糊了那个“1”的边缘。
但红光……依旧固执地穿透了血液,从皮肤下透射出来!
它仿佛存在于另一个层面,物理的破坏对它毫无意义。
“滚开!
滚开啊!”
他嘶哑地低吼着,用拳头疯狂捶打那个数字所在的部位,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手臂的皮肉在重击下迅速红肿、淤青,但那血红的“1”……依然故我。
冰冷的红光,像一只嘲弄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徒劳的挣扎。
疼痛和极致的绝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王志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缓缓滑坐到湿漉漉的地面上。
他蜷缩起来,将那只烙印着“1”的手臂死死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把它藏起来,或者……把它扼杀掉。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意识在痛苦和疲惫的夹击下,终于沉入了无梦的、却依旧被冰冷红光笼罩的黑暗深渊。
……刺耳的闹***如同钢针,狠狠扎进王志混沌的意识。
他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
阳光透过劣质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刺眼的光斑。
他发现自己依旧蜷缩在卫生间冰冷湿滑的地上,浑身酸痛,左臂被自己抱得麻木僵硬。
昨夜的记忆如同溃堤的洪水,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胃部一阵痉挛,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挣扎着爬起来。
第一件事,就是猛地看向自己的左臂。
袖子还撸着。
皮肤上布满了昨晚抓挠和捶打留下的红肿、淤青和血痂,看起来一片狼藉。
但那个“1”……还在。
它静静地烙印在皮肤之下,颜色似乎比昨夜更深沉了一些,像一块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痂。
红光在日光下看不到了,但那份冰冷的存在感,那份非人的异质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地压在他的灵魂上。
逃避……必须逃避。
离开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屋子!
他不敢再看镜子,胡乱地用冷水抹了把脸,换上一件能遮住手臂的长袖衬衫。
衬衫的布料摩擦着昨晚留下的伤痕,带来阵阵刺痛。
他像一个准备潜入敌营的窃贼,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拉开出租屋的门,确认楼道无人后,才闪身出去,迅速锁门。
早高峰的城市喧嚣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行人的交谈、早餐摊的叫卖……这一切曾经无比熟悉的日常声音,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失真。
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都让他神经紧绷,仿佛他们随时会停下脚步,指着他大喊:“凶手!
看那个手臂上有数字的凶手!”
他死死低着头,拉高衣领,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公司楼下的。
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
首到那片熟悉的写字楼区域映入眼帘,他才猛地停下脚步,瞳孔骤然收缩。
不对!
眼前的一切,完全不对!
那栋他工作了数年、昨夜刚刚逃离的、吞噬了林薇生命的写字楼,此刻被一圈又一圈、足有两米多高的、临时搭建的厚重金属围栏死死围住!
围栏是那种工业用的、深绿色的钢板,冰冷、厚重,带着一种粗暴的、不容置疑的隔离感。
围栏顶端还缠绕着带刺的铁丝网,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围栏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贴着一张巨大的、白底黑字的告示。
上面的字迹方正而冰冷:“危楼!
内部结构严重损坏!
禁止入内!
待拆除!”
告示下方,盖着几个鲜红的、他从未听说过的所谓“市政应急办公室”和“建筑安全管理局”的印章,透着一种程序化的、不容置疑的虚假。
写字楼所有的门窗都被从外面用厚重的木板或同样的金属板钉死、焊死,不留一丝缝隙。
整栋楼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被彻底封死。
几个穿着荧光背心、像是工人模样的人懒散地靠在围栏边抽烟,眼神空洞,对偶尔驻足好奇张望的路人视若无睹。
他们的存在,与其说是看守,不如说更像某种……仪式性的摆设?
是规则具象化的符号?
一股比昨夜更深的寒意,瞬间从王志的脚底板窜上头顶,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封死了……就这么封死了?
林薇的尸体呢?
那部该死的手机呢?
那些血迹呢?
他昨夜留下的所有痕迹呢?
就这么……被一套冰冷、虚假的规则彻底“抹除”了?
像清理掉一堆碍眼的垃圾?
连同林薇的存在,他犯下的罪孽,一起被粗暴地打包,塞进了这座被宣判为“危楼”的坟墓里?
荒谬!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这就是那“鬼”的力量?
不仅能操控他杀人,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张胆地扭曲现实,制造一个所有人都默认、所有人都“相信”的谎言?
他成了唯一的知情者,唯一的“污点”,被困在这个巨大的谎言之外,也困在了这个冰冷规则的狩猎场之内。
绝望,如同黑色的沥青,粘稠地包裹了他。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彻底遗弃在荒野的棋子,连棋盘都被收走了。
就在这时!
左臂上那个冰冷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再次爆发!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更加尖锐,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针正狠狠刺入他的骨髓!
“呃啊!”
王志闷哼一声,痛得弯下腰,右手死死捂住左臂。
灼痛感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
他颤抖着,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猛地掀开了左臂的衬衫袖子,低头看去。
皮肤上,昨晚抓挠留下的红肿和血痂依旧狰狞。
但那个血红的、烙印在皮肤下的数字“1”……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从皮肤深处透出、线条僵硬冰冷的汉字。
“卒”。
一个鲜红得刺眼、带着无尽嘲讽和终结意味的——“卒”。
王志死死盯着那个“卒”字,大脑一片空白。
世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以及灵魂深处某个东西彻底碎裂的声响。
卒。
象棋里最卑微的棋子。
过河即弃,用完即丢。
原来……他连“鬼”都不配拥有。
他只是规则棋盘上,一个己经被消耗掉的、无足轻重的……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