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将过去十年彻底隔绝。
陆星宇眯着眼,站在深秋午后的阳光下,感觉那光线有些刺眼,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灼烧的暖意。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手里拎着一个薄薄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件同样陈旧的换洗衣物和一纸释放证明。
十年。
整整十年。
十六岁那个血气方刚、下手不知轻重的夜晚,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如今,二十六岁的他站在监狱的高墙之外,身形比进去时更加魁梧结实,裸露在外的脖颈和小臂上,狰狞的疤痕如同扭曲的藤蔓,无声诉说着铁窗内的残酷。
他剃着极短的寸头,脸颊线条硬朗如刀劈斧凿,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眼神里沉淀着难以化开的戾气和一种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迷茫。
空气是自由的,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尘土的味道。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却感觉肺部有些不适应的刺痛。
自由?
这个词对他而言,既陌生又沉重。
家在哪里?
路在何方?
除了那个名字,他几乎一无所有。
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出租车停在路边,司机探出头,带着点市侩的打量:“走吗,兄弟?”
陆星宇没说话,只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警惕。
车门关上的声音再次让他神经微微一紧。
“去哪儿?”
司机问。
去哪儿?
陆星宇喉咙有些发干。
他报出了一个地址,那是哥哥陆星辰现在的家,一个他只在信件中知道大概方位的地方。
地址是哥哥寄信时写的,简洁得如同他本人。
车子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
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高楼大厦林立,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穿着打扮早己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十年,这座城市变得太快,快得让他感到眩晕和一丝……莫名的烦躁。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的位置,那里曾经插着一把用磨尖的三角铁自制的匕首,是他在监狱里赖以生存的伙伴之一。
现在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布料粗糙的触感。
一种力量被抽离的虚弱感,伴随着无处发泄的暴戾,在他心底翻腾。
*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一栋现代化的写字楼里。
恒温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打印纸的味道。
开放式办公区里,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
陆星辰坐在靠窗的位置,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报表。
他穿着熨帖的浅蓝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却并不夸张的肌肉。
领带系得恰到好处,整个人显得干净、斯文、甚至有些书卷气。
他是这家中型贸易公司的财务主管,工作能力出色,为人谦和有礼,是同事眼中公认的“老好人”。
邻座的女同事小张探头过来,带着点八卦的语气:“星辰哥,听说楼下新开了家奶茶店,招牌芋泥波波可好喝了,要不要一起订?”
陆星辰抬起头,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眼神清澈,毫无攻击性:“好啊,谢谢小张,帮我点一杯原味就好,少糖。”
“好嘞!”
小张欢快地应下,又压低声音,“对了,星辰哥,你听说了吗?
后勤部的王胖子又在找行政部小李的麻烦,嫌她报销单填得慢,说话可难听了,把小姑娘都气哭了。”
陆星辰推了推眼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声音依旧温和:“是吗?
王主管性子是急了些。
回头我找份新的报销流程模板给小李,标注清楚点,可能能省点事。
你也安慰下她,别往心里去。”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理解和解决问题的态度,让人听着就舒服。
小张连连点头:“星辰哥你就是心细!
有你帮忙真好!”
她心满意足地转回去继续工作。
没人注意到,在陆星辰低头继续看报表的瞬间,那温和镜片后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冰冷漠然。
他放在键盘下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平静无波的轮廓。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空易拉罐,准备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手指不经意地捏在罐体上。
那薄薄的铝皮在他指腹下,无声无息地被捏出一个向内凹陷的深坑,边缘锋利。
他若无其事地将变形的罐子丢进垃圾桶,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短信,发件人显示一个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两个字:“到了。”
陆星辰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拿起手机,极其自然地起身,走向茶水间。
他给自己倒了杯温水,背对着办公室的喧嚣,才点开那条短信。
号码是临时的,内容简洁到极点。
他删掉短信,将水杯放在唇边,慢慢啜饮着温水。
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如同一口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在悄然涌动。
十年了。
那个冲动易怒、让他又操心又无奈的弟弟,陆星宇,回来了。
* * *出租车在一个相对老旧但还算整洁的小区门口停下。
陆星宇付了钱,拎着他的破塑料袋下车。
小区门口有几个老头在晒太阳下棋,看到他走过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停留,带着点好奇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陆星宇那身板、那眼神、那浑身上下透出的“不好惹”的气息,在这种普通居民区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按照记忆中信上的地址,找到其中一栋楼,走上三楼。
站在302室的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才抬手敲门。
敲门声有些重,带着点不耐烦的意味,这是他十年牢狱生活留下的习惯。
门很快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温婉秀气的女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显然是正在做饭。
她看到门口高大魁梧、一脸凶悍之气的陆星宇,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警惕:“你找谁?”
陆星宇看着眼前的女人,知道这就是哥哥陆星辰的妻子,陈颖杰。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面部肌肉僵硬,扯动嘴角的动作显得无比生硬,反而更像是在龇牙。
他喉咙动了动,声音低沉沙哑:“嫂子…我是星宇。”
“星宇?”
陈颖杰眼中的警惕瞬间被惊讶取代,随即涌上复杂的神色。
她知道丈夫有个弟弟在坐牢,但从未见过面。
眼前这个如同猛兽出笼般的男人,和丈夫口中那个“有点调皮”、“性子急”的少年形象,实在相差太远。
她连忙侧身让开:“快…快进来!
星辰刚发信息说你可能快到了,我这饭还没好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星宇走进门,高大的身躯让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客厅显得更加局促。
他有些拘谨地站在玄关,像个闯入别人领地的困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屋内的陈设简单温馨,窗明几净,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味,一切都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冰冷、暴戾的世界格格不入。
“坐,快坐啊,别站着!”
陈颖杰连忙招呼,试图缓解尴尬,“星辰马上就下班回来了。
你…你先看会儿电视?”
她指了指沙发。
陆星宇僵硬地点点头,走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首。
他目光扫过客厅,看到墙上挂着的陆星辰和陈颖杰的结婚照。
照片里的哥哥穿着西装,笑容温和,眼神平静,和他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像刀子一样的少年似乎也重叠不到一起。
时间,真的改变了很多东西。
就在这时,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
门开了,陆星辰走了进来。
他手里拎着公文包,脸上带着下班归来的些许疲惫,但看到客厅里的陆星宇,那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覆盖。
他换好鞋,目光平静地落在弟弟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兄弟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陆星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想喊一声“哥”,却没能发出声音。
十年未见,哥哥看起来更沉稳了,那股温和的气质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威胁。
但陆星宇内心深处却莫名地升起一丝敬畏——那是烙印在童年记忆深处、无数次被证明过的、对哥哥那深不可测的平静之下的力量的敬畏。
陆星辰放下公文包,走到陆星宇面前。
他没有拥抱,没有激动的话语,只是伸出手,在陆星宇那厚实得如同岩石般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动作沉稳,带着一种兄长的力量感。
“回来了。”
陆星辰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波澜,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嗯。”
陆星宇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一个字。
陈颖杰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笑容:“星辰回来啦!
正好,准备开饭!
星宇,饿了吧?
尝尝嫂子的手艺!”
她的笑容驱散了一些屋内的凝重。
陆星宇看着哥哥平静无波的脸,再看向厨房里嫂子忙碌的身影,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气。
十年铁窗的冰冷似乎被这小小的房间驱散了一丝,但内心深处那团暴戾的火焰,那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这格格不入的“平凡”生活的无措,却更加清晰地灼烧着他。
他回来了,但前路在哪里?
这看似温馨的港湾,又能容纳他这艘刚从惊涛骇浪中挣脱出来的、锈迹斑斑的破船多久?
他沉默地坐下,巨大的身躯在柔软的沙发上压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次第亮起,将冰冷的钢铁丛林染上迷离的色彩。
属于“疯狼”陆星宇的新生,或者说,属于陆星宇的新的战场,就在这片看似繁华的都市丛林之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坐在他对面的哥哥,陆星辰,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平静眼眸深处,正倒映着这片即将被搅动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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