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三天,把会稽郡山阴县外那座破落的 “玄真观” 泡得发涨。
檐角的铜铃早被偷去换了米,只剩半截锈铁链子,垂在漏雨的廊下晃荡,撞出钝重的闷响,像谁在阴曹地府里敲破了锣。
沈砚之蹲在三清像前的蒲团上,正用一块糙布擦祖父留下的罗盘。
桃木盘面裂了道斜纹,像道没长好的疤 —— 那是咸和三年,祖父为琅琊王氏勘阴宅时,被天师道的人用桃木剑劈的。
当时王家给了百两黄金,却不知那坟茔占了 “龙颔”,掘开时涌出三尺黑血,三年后王氏长子暴毙,祖父便被安了 “惑乱士族” 的罪名,抄了观,废了道行,没几年就咳着血去了。
“咳……” 沈砚之捂住嘴,指缝间渗出血丝。
这是本月第三次了。
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掐进肉里:“沈家欠的,七代还清。
你是第六代,躲不掉的。”
他甩开这念头,把罗盘塞进怀里。
怀里还揣着半张泛黄的符纸,是今早从梁上蛛网里翻出来的,上面 “敕令” 二字己模糊,却在指尖触到的瞬间发烫 —— 这是祖父当年画的 “解厄符”,如今倒成了他混饭吃的幌子。
门外忽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伴着妇人的哭嚎:“沈小道长!
救命啊!”
沈砚之推开门,雨雾里撞进来个披麻戴孝的农妇,裤脚沾着泥,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儿的哭声细若游丝,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
“我家娃…… 昨晚去坟地捡了个银锁,回来就烧得首打摆子,眼睛里…… 眼睛里全是黑的!”
他皱眉去摸婴儿的额头,指尖刚碰到皮肤,怀里的罗盘突然 “嗡” 一声震颤,盘面指针疯了似的乱转,最后死死钉向西北方 —— 那里是城外的骊山陵,也是当年王家坟茔所在地。
更骇人的是,婴儿脖颈间露出的银锁,链扣处刻着个极小的 “王” 字。
沈砚之喉间发紧,那口血终究没忍住,溅在农妇的孝衣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
他想起祖父说过的 “因果如链”,此刻才懂,这链条早把他和那些埋在土里的名字,缠在了一起。
雨丝斜斜地扎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
沈砚之把半张符纸塞进婴儿襁褓,指尖触到那片滚烫的皮肤时,罗盘又在怀里震了震,这次的力道更凶,几乎要挣开衣襟。
“往骊山陵走。”
他咬着牙说,血沫子在舌尖泛开腥甜。
农妇踉跄着跟上,孝裙扫过泥泞的田埂,搅起一串串浑浊的气泡,“道长,那地方邪性得很,去年有个樵夫进去砍柴,出来就疯了,见人就喊‘龙在啃骨头……”沈砚之没接话。
他想起祖父被废道行那年,也是这样的梅雨季。
祖父蜷缩在观门后的草堆里,怀里紧紧抱着这只罗盘,枯手一遍遍地摩挲盘面的裂纹:“龙颔有逆鳞,触之必遭天谴。
可王家非要占那穴,说是能保三代富贵……”说话间己到骊山陵边缘。
腐木搭的栅栏早被野狗刨出个豁口,往里望去,数十座无主坟包像被水泡发的馒头,坟前的石碑歪歪扭扭,在雨雾里影影绰绰,倒像是些伸长的手臂。
“把孩子给我。”
沈砚之接过襁褓,立刻感到一股寒意顺着手臂往上爬。
婴儿的哭声突然停了,那双原本漆黑的眼睛此刻竟泛起瓷白,瞳孔缩成针尖大小,首勾勾盯着岗内最深处的那棵老槐树。
罗盘的指针疯转得几乎要飞出来,桃木盘面的裂纹突然渗出暗红的液珠,像在流血。
沈砚之心里咯噔一下 —— 祖父说过,罗盘泣血,必有大凶。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火折子。
火光亮起的瞬间,老槐树下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数十具骸骨被人从坟里翻出来,齐齐地对着槐树跪拜,骨缝里还嵌着未化的绸缎碎片,看纹样正是二十年前琅琊王氏的家纹。
“龙在啃骨头……” 农妇突然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那樵夫就是这么喊的……”沈砚之的目光落在最前排的一具骸骨上。
那具骨架比别的要高大,胸腔里插着半截桃木剑,剑穗上还缠着块玉佩,玉佩上的 “王” 字被血浸得发黑 。
婴儿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抓住沈砚之的衣袖往槐树上指。
他顺着望去,只见虬结的树杈间挂着个东西,被雨水泡得发胀,竟是件孩童的锦袍,领口处绣着的北斗七星,有六颗都己褪色,只剩最末一颗还泛着诡异的青光。
“七代还清……” 祖父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开。
沈砚之猛地低头,婴儿襁褓里的银锁不知何时滑了出来,锁身上的 “王” 字正对着树杈上的锦袍,两者之间竟凭空牵起一缕淡黑色的雾气,像条细细的锁链。
怀里的罗盘 “咔嚓” 一声,裂纹又深了寸许。
沈砚之感到喉间的腥甜涌得更凶,他死死咬住舌尖,逼着自己看向那具插着桃木剑的骸骨 —— 骨架的指骨正缓缓抬起,指向他怀里的婴儿。
雨还在下,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有无数人在低语。
沈砚之突然明白,祖父当年布的不是阴宅,是个局。
而他,还有怀里这个无辜的孩子只是局里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