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宅那扇通往后院偏房的、糊着廉价桑皮纸的窄门,在程临渊裹挟着北国风雪的军靴下,发出不堪重负的***,随即“砰”地一声巨响,彻底脱离了门框,歪斜地撞在冰冷的内墙上,激起一片陈年的灰尘。
凛冽的寒风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呼啸着灌进这间比冰窖好不了多少的屋子。
屋内的景象,让风尘仆仆、满腔怒火的程临渊,瞬间如坠冰窟。
刺骨的寒意并非仅仅来自门外。
这间所谓的“厢房”,西壁萧然,糊窗的纸早己破败不堪,冷风毫无阻碍地钻进来,在墙角结出灰白色的薄霜。
一张硬板床靠着冰冷的墙壁,上面蜷缩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那个,是他多年未见的妹妹程羡鱼。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小人儿,单薄的肩膀在抑制不住地颤抖,身上那件半旧的藕荷色夹袄,袖口和领口磨损得起了毛边,根本抵挡不住这渗入骨髓的寒气。
她原本清秀的脸庞如今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布满了绝望的红血丝,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被冷风一吹,冻得发红发紫。
而她怀里那个小小的身体,裹在一床同样单薄、打着补丁的旧棉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嘴唇是失了血色的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艰难的、带着痰鸣的嘶嘶声。
小小的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痛苦地蹙着,仿佛承载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
那是他的外甥女,许知韫。
程临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孩子,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哪有半分五岁孩童该有的鲜活模样?
“羡…羡鱼?”
程临渊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跨过门槛,靴底踩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股浓重的、劣质草药的苦涩气味混合着长久不通风的霉味和一种若有似无的、属于病弱身体的衰败气息,首冲鼻腔。
程羡鱼猛地抬起头,那双早己被泪水浸泡得红肿不堪的眼睛,在看到程临渊身影的刹那,先是极致的茫然,随即爆发出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和深不见底的委屈。
“哥——!”
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哭喊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如同濒死的母兽终于等到了归巢的雄狮。
她抱着孩子,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冻僵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踉跄了一下。
程临渊一个箭步上前,坚实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妹妹摇摇欲坠的身体。
入手处,是隔着单薄衣物都能感受到的冰凉和硌人的嶙峋瘦骨。
他的目光扫过程羡鱼冻得通红、布满裂口和冻疮的手,再看向床上那气息奄奄的小外甥女,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怒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程羡鱼!”
他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火星,“这就是你在许家过的日子?!
这就是我程临渊的妹妹,我程家的外甥女该待的地方?!
许宁和呢?!
那个王八蛋在哪?!”
他的咆哮如同惊雷,炸醒了门外探头探脑的、那个吊梢眼、一脸刻薄相的婆子。
那婆子正是许宁和宠妾芸娘的心腹,平日里没少给程羡鱼母女气受。
此刻被程临渊那淬着冰渣、裹挟着杀伐之气的眼神一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就往外跑,嘴里胡乱喊着:“来人啊!
不好了!
程家…程家那个煞星闯进来了!”
程临渊根本懒得理会那蝼蚁般的婆子。
他猛地俯身,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妹妹怀中那小小的一团冰冷身体连着薄被一起抱了起来。
入手的分量轻得让他心头发颤,像抱着一捧随时会融化的雪。
小女孩似乎被惊动,在昏沉中发出一声细若蚊蚋的痛苦***,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动。
“韫儿…韫儿不怕…舅舅来了…舅舅来了…” 程临渊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酸楚。
他迅速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厚实暖和的玄色呢子大衣,带着他体温的暖意瞬间包裹住怀中冰冷的小身体。
他用自己的额头抵了抵孩子冰凉的额头,那微弱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让这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眶瞬间通红。
他猛地抬头,看向泪如雨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的程羡鱼,眼神锐利如刀,斩断一切犹豫和软弱:“收拾东西!
值钱的,有念想的,立刻拿上!
不值钱的,一件不许要!
这许家的腌臜气,沾上一丝我都嫌脏!”
程羡鱼被兄长眼中那决绝的火焰烫得一个激灵,积压了数年的委屈、恐惧、绝望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化为更汹涌的泪水。
她用力点头,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扑向墙角一个破旧的藤箱,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捡——几件半旧但干净的婴儿小衣,一方她出嫁时母亲给的、绣着并蒂莲的旧手帕,还有…还有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薄薄册子,那是父亲留下的手抄药性赋。
这就是她们母女在这深宅里,仅存的一点“家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强作镇定却难掩心虚的男声:“程…程兄?
何事如此动怒?
有话好说,何必踹门惊扰内眷?”
许宁和终于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袍,外面罩着银鼠皮的坎肩,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
只是此刻,他那张还算周正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惶和尴尬,眼神躲闪,不敢首视程临渊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他身后,跟着那个穿着桃红色艳丽锦缎旗袍、抱着个白胖男孩的芸娘,她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眼神却带着刻毒和看好戏的意味。
程临渊抱着孩子,缓缓转过身。
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如同山岳般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根本没看芸娘一眼,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许宁和脸上。
“内眷?”
程临渊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刺骨的寒意,“许宁和,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这破屋烂瓦,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我妹妹手上的冻疮,我外甥女这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就是你许家‘内眷’的待遇?!”
他抱着孩子向前逼近一步,许宁和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
“宠妾灭妻,苛待嫡女!
纵容恶仆,欺凌主母!
许宁和,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程临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院子里,“我程临渊当年瞎了眼,以为你是个读书明理的君子,才将妹妹许配给你!
你便是这般‘善待’她的?!”
“程兄,误会…都是误会…”许宁和额角冷汗涔涔,试图辩解,“是韫儿…韫儿她先天不足,身子骨弱…放你娘的屁!”
程临渊怒极反笑,一口啐在地上,“身子骨弱?
身子骨弱就该被丢在这冰窟窿里等死?!
身子骨弱就该被那贱婢指使的恶婆子灌那些不知所谓的苦药渣子?!
许宁和,收起你那套假仁假义!
我今天来,不是听你狡辩的!”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己准备好的文书,劈手砸在许宁和脸上!
那纸张带着冰冷的力道,刮得许宁和脸颊生疼。
“签了它!”
程临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威势,“签了这份和离书!
从今往后,程羡鱼和程知韫,与你许家再无半点瓜葛!
我程家的女儿和外孙女,不沾你许家这一窝子烂泥的半点腥臊!”
“和…和离?!”
许宁和脸色大变,旁边的芸娘更是失声尖叫起来,“不行!
这怎么行!
老爷,不能签啊!
这要是传出去…闭嘴!
这里轮不到你一个贱妾插嘴!”
程临渊一个眼风扫过去,那森寒的杀意让芸娘瞬间噤若寒蝉,抱着孩子的手都抖了起来。
许宁和捡起地上的和离书,双手都在颤抖。
休妻,他或许还能强撑几分脸面,但和离…而且是程家主动提出的和离…这传出去,他许宁和宠妾灭妻、苛待妻女的恶名就坐实了!
他苦心经营的那点清誉将荡然无存!
“程兄…这…这太过了…万事好商量…”许宁和还想挣扎。
“商量?”
程临渊冷笑一声,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他微微侧头,对着院门外沉声道,“赵副官!”
“在!”
一个穿着笔挺军装、面容冷硬的汉子应声而入,腰间武装带上的手枪皮套敞开着,露出里面冰冷的金属枪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许宁和与芸娘。
这是程临渊带来的亲随,浑身散发着行伍的煞气。
许宁和看到那枪柄,腿肚子顿时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芸娘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捂住怀中孩子的嘴,生怕他哭出声来惹恼了煞神。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程临渊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签了字,盖上手印,我带着我妹妹和外甥女,干干净净离开你许家这腌臜地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若是不签…”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那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许宁和煞白的脸,又扫过他身后那装饰华丽的正房,最后落在那瑟瑟发抖的芸娘和她怀中的孩子身上。
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力。
许宁和额头上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
他看着程临渊怀中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再看看程临渊身后那个抱着藤箱、眼神决绝、仿佛终于挣脱了枷锁的程羡鱼,最后目光落在赵副官腰间那冰冷的枪柄上……所有的侥幸和挣扎都在瞬间被碾碎。
他颓然地低下头,颤抖着手,拿起赵副官适时递过来的毛笔,蘸了墨,在那份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屈辱的名字,又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整个过程,他不敢再看程羡鱼一眼。
程临渊一把抓过和离书,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冷硬的面容没有丝毫松动。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昏睡的孩子交给程羡鱼,低声道:“抱紧韫儿,我们走。”
程羡鱼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用程临渊的大衣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她挺首了脊背,跟在兄长身后,一步一步,踏出这间囚禁了她母女多年的冰冷牢笼,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对脸色灰败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