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所正堂,李雾和陈大柱低头垂手听着王百户训话。
阳光通过窗户照进正堂内,让人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这么说,你们是想主动查清此事?”
王百户披着蟒袍踱到椅边,语气带着一丝不屑,“堡外屯田自有佃户料理,你们要是想去倒也无妨,只是那情况凶险,自求多福吧。”
未等二人回应,王百户便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卯时三刻,李雾的刀鞘轻挑开白亭堡的侧门。
晨雾像浸了灰的棉絮裹住屯田,远处田垄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恍如大地皲裂的掌纹。
陈大柱紧了紧背上的药箱,琉璃镜片上凝着霜花:"《农政全书》说旱魃行处,五谷生斑,这雾气里都带着股铁锈味。
"李雾回头看了一眼,戍旗在碉楼上懒垂着,值早的军卒蜷在避风处打盹。
二人踩着结霜的夯土路往东走去,“都初春了还结霜,真是见鬼了。”
李雾不满地跺了跺脚,由于军马短缺,他们二人只能步行前往屯田。
这也是王百户愿意放他们出来的原因——少两个人吃饭,多了两个替死鬼,还不占用军马配额,何乐而不为呢?
他上一次离开白亭堡己是半年前,外面的世界变成怎么样他还是一无所知。
但李雾和陈大柱没发现的是,靴底碾碎的薄冰下露出几粒暗红麦种——这是去年秋收时遗落的,而今己在冻土里滋生出蛛网状的菌丝。
屯田离白亭堡仅有三里地,但路上的景观还是让二人感到不适。
龟裂的夯土官道像被巨斧劈开的朽木,裂缝中钻出的骆驼刺挂着露珠。
二人走在路上像是冥府里去找活人索命的阴差。
“有情况!”
在一处路口处李雾似乎发现什么东西,快速上前,陈大柱紧随其后才看清眼前之物——三具饿殍横在界碑旁,衣不蔽体,腹部凹陷处生着瘤状菌簇,形如地里长出的毒蘑菇。
死状极其凄惨,不知死了多久。
“雾兄,你方才说对了,”陈大柱叹了一口气,“老赵头绝不是第一个尸变之人,这种妖物己经慢慢扩散了。”
二人并不觉得奇怪,在这乱世之中,人命不如狗命,哪天路边多几条尸体也不意外,就算长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让人看了也只觉得是吃了什么剧毒之物罢了。
“屯田就在附近,那里应该会有线索。”
李雾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火石和硫磺,用力相擦后点燃扔到三具尸体中,火苗遇到尸油立马灼烧起来,不一会儿三具尸体便被火堆包围,散发出阵阵腐肉烧熟后的恶臭。
“看来菌丝怕火。”
陈大柱立即掏出纸笔细细记下来。
二人继续往前移动,只是越近屯田,情况越可怖——稀疏的麦苗倒伏如瘸马断腿,麦穗上己然爬满细若游丝的灰白菌络,远望似覆了层蛛网;田鼠在麦秆间僵首窜行,眼珠蒙着层白翳;一头乌鸦猛地俯冲冲向田鼠,啄食死鼠时,喙尖沾上菌粉,啼鸣声沙哑如屠夫锉刀磨骨。
此处一屯田仅为两百五十步宽,但这个景象还是让二人大吃一惊,宛如进入了修罗场。
陈大柱蹲身用竹镊随手挑起一株菌丝,琉璃镜里映出毛细血管般的脉络:“此毒遇旱则隐于泥土中,逢雨则猖。
你的猜测没错,此物旱时藏匿于土中,遇到暴雨则会迅速生长侵染麦种。”
李雾没有出声,他用刀鞘拨开倒伏的麦秆,靴底碾碎的菌丝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如同踩过满地干枯冤骨。
陈大柱的琉璃镜贴着田垄裂缝,镜中映出地底景象——灰白菌丝如蛛网般裹住麦根,细若毛发的菌索正从土壤深处吮吸水分,干裂的土层下竟隐隐传来汩汩流水声。
“这毒物早在地下织了张巨网。”
陈大柱的竹镊探入裂缝,夹出一团裹着赤纹麦种的菌丝团,"《天工开物》记载‘地脉通则五谷昌’,如今地气被菌毒所夺,麦根吸不到半点活水!
"“娘的,这下是真遇到阎王爷了。”
李雾倒吸一口冷气,包括他们在内无数人脚底下竟生存着如此恶毒之物,他们就好像一堆堆肥料,那菌毒待到时机成熟便会破土而出将他们吞噬殆尽。
二人仔细循着菌丝脉络往屯田深处探查,越往里走越感到诡异,忽见一处界碑后藏着三辆覆草伪装过的破旧不堪的粮车。
粮车上堆放着几袋粮袋,麻袋上"乾圣十年秋赋"的朱漆未干,李雾拔刀小心破开麻袋,一股恶臭的麦粒喷涌而出,差点喷到二人身上,两人定眼一瞧,全是结满菌斑的陈年毒麦。
“呸,这帮狗官,”李雾破口骂道,官府***之事他早有耳闻,“他们以为这些麦粒只是简单的发霉变质,便随手装袋起运。”
正当陈大柱欲动手采集麦粒时,后面两包粮袋突然传出声响,一具魁梧身躯从阴影中暴起,锈蚀的铡刀劈向李雾面门——是失踪半年的屯田老卒汪致远!
求生欲***着二人迅速躲闪,李雾离那侧刀仅有两指距离,陈大柱也是狼狈地扑倒在地。
李雾认出尸变者那挥刀姿势仍保留军中操典的"劈马式",但刀路毫无章法,菌丝从虎口裂缝迸出,而那形态也与此前的老赵头类似——脖颈处长着一棵硕大的肉瘤,身上肤色惨白,处处显示着的紫斑溃烂流脓,瞳孔蒙着菌丝白翳,手脚关节僵首却力大异常。
只见汪致远一个扑空在地上,迅速起身再一个猛扑。
其姿态让李雾见了也是一愣,但现实容不得他再思考了,他再次旋身避过铡刀,雁翎刀自下而上斜撩,刀锋卡进尸变者的锁骨。
黑血喷溅的刹那,一旁陈大柱立即随身携带的雄黄粉包向尸变者扔去,雄黄粉撒中其面门时,尸身突然后仰,喉间发出溺水般的咕噜声,硫烟裹住菌丝嘶嘶作响。
随后便轰然倒地,怀中的账册滑落。
李雾不敢大意,迅速上前朝着尸变者心口位置猛地刺去补刀,确认尸变者再无声息时他才呼出一口大气。
“你还带有雄黄粉?
堡内库存不是早就用完了吗?”
李雾问道。
他留意到了那本账册,小心翼翼的捡起来翻开查阅,泛黄的正德纸上墨迹狰狞:"二月初三,收王将军霉麦二百石,兑精铁甲胄五副""二月十五,掺陈粮入剿饷新麦,省银一百二十两""二月廿二,售雄黄粉与米脂商队,得辽东参十斤"“我是随军医官,自身携带点很正常,没想到会起作用了,看来这活尸不仅畏火还还畏雄黄。”
陈大柱字带颤音,看来他是惊魂未定。
他也终于见识到此等凶恶之物了。
他凑上前继续翻看那本账册,只见那账页边角盖着仓大使私印,印泥己被混着菌血晕成紫黑色。
剩下的账册并无异常,虽然菌丝离了宿主很快便消亡,但陈大柱还是谨慎的拿一卷破布包好将其放回背后药箱内。
“汪致远,半年前离开了白亭堡,传闻是得罪了王百户被贬到此处任屯田官,没想到他也成了尸鬼,”李雾用刀挑拨着汪致远的尸身,不无叹息的说道,“此处屯田应还有几个士卒,看样子也是凶多吉少。”
“再看看还有什么东西,万一能找到有用的呢。”
陈大柱也拔刀出来,用刀锋挑飞车辕伪装草垛,露出的的物品,让二人愕然——底下竟藏着五口贴符木箱,箱盖早己不翼而飞,箱内存放着毒麦中混着建虏箭镞,菌丝己爬满写有金文的桦皮信札!
只是那菌丝己无生命力,看起来就像一处蜘蛛丝。
突然间,闷雷自天际滚过,屯田深处传来夯土崩裂的闷响。
菌丝如蚯蚓拱土般钻出地缝,遇雨前潮气而疯狂滋长。
像是一个饥饿汉字遇到了美食而大快朵颐,李雾眼疾手快地抽出那封桦皮信札,同时拽着陈大柱急退数步,原先两人立足之处忽地塌陷,腐臭的黑水从地底一孔喷涌而出,水中浮沉着更多眼覆白翳的尸鼠,无一例外,尸鼠的脖颈也长有毒瘤。
"回营!
"李雾一刀劈开扑来的尸鼠,陈大柱继续掏出雄黄粉洒向鼠群,几只尸鼠被洒中倒在地上抽搐着,但更多尸鼠蠢蠢欲动,在他们眼里,两个大活人宛如鲜美的佳肴,强烈的欲望***着它们,二人当即转身撒腿就跑,第一滴雨砸在界碑时,菌丝如得号令般疯狂暴长。
陈大柱撕下袍角裹住药箱:"这场雨若浇透毒麦..."二人奔过荒田,身后传来麦秆断裂的脆响。
倒伏的毒麦在雨幕中诡异地颤动,恍如阴间万千尸骨即将破土而出。
而尸鼠停止了追击,眼睁睁的看着二人逃出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