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云栖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暖香,混杂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阳光透过精致的茜纱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这方空间的阴冷与死寂。
谢锦——不,是锦娘,正跪坐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她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交叠于膝前、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那双手,指节纤长,本该是执针引线的巧手,此刻却僵硬地搁在冰冷的缎面裙摆上。
脸上,左半边的银箔面具隔绝了光线与空气,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感,右颊那道被缝合的疤痕在面具边缘若隐若现,像一条盘踞的毒虫。
唯有那只琥珀色的右眼,眼睫低垂,掩藏着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的正前方,是一面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堵墙的紫檀木嵌百宝屏风。
屏风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卷,无一例外,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
云婉。
太子萧恒的白月光,她谢锦血缘上的表姐,如今,是她必须模仿的“影子”。
画中的云婉,或是拈花浅笑,或是执笔凝思,眉目温柔,气质清雅,如同春日枝头初绽的玉兰。
那些画作笔触细腻,色彩温润,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也倾注了作画者……或者说,收藏者近乎病态的痴迷。
“婉儿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
一个低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与热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太子萧恒不知何时己站在她面前。
他身量颇高,穿着明黄色常服,本该是尊贵威严的储君,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背,眼神迷离地落在锦娘身上,仿佛透过她,在凝视着画中的幻影。
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尖,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抚过锦娘暴露在面具外的右颊轮廓。
指尖的冰凉触感混合着被触碰伤痕的细微刺痛,让锦娘浑身猛地一僵。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被亵渎的屈辱感首冲头顶,几乎让她当场呕出来。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血腥味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下那股翻腾的杀意。
“殿下…”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模仿着记忆中云婉那温婉柔顺的语气,声音却因压抑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右眼努力弯出一个弧度,试图挤出一点笑意,却只觉脸颊肌肉僵硬无比。
然而,这细微的僵硬和那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沙哑,却像一根刺,瞬间扎破了太子眼中那层迷蒙的幻象泡沫。
萧恒的目光陡然一厉!
那点恍惚和热切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暴怒、被欺骗的狂躁!
他猛地撤回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不像!”
他厉声咆哮,声音在空旷的殿阁内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眼睛!
你的眼神不对!
婉儿看人时,眼底有光!
是温软的!
像春水!
不是你这般…这般死气沉沉!”
他一步上前,巨大的阴影将跪坐的锦娘完全笼罩。
他俯身,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眸子死死盯住她的右眼,呼吸粗重地喷在她脸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濒临疯狂的压迫感。
“还有声音!
婉儿的声音像黄莺出谷!
清亮婉转!
不是你这破锣嗓子!
给孤学!
学像她!
否则…” 他猛地掐住锦娘纤细的脖颈,力道之大,让她瞬间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孤就把你这张假脸,连同这面具,一起剥下来!
看看底下,到底是什么货色!”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锦娘。
被掐住的脖颈剧痛,胸腔的空气被迅速抽干。
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但力量悬殊如同蚍蜉撼树。
就在她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前一秒,萧恒猛地松开了手。
“咳咳!
咳咳咳…” 锦娘像被抽去骨头般瘫软在地,捂住脖颈剧烈地咳嗽,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肺腑如同被火燎过。
眼泪生理性地涌出,模糊了右眼的视线。
萧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扭曲的快意和更深的烦躁。
“滚去绣房!
今日之内,给孤绣一幅云氏最爱的《春莺戏柳图》!
绣不好,仔细你的皮!”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
(云栖阁·绣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太子那令人窒息的暴戾气息。
锦娘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脖颈上被掐出的红痕***辣地疼,提醒着她方才距离死亡有多近。
绣房同样华丽,却比主殿少了几分压抑,多了几分尘封的冷清。
临窗的位置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绣架。
锦娘走到绣架前,指尖拂过光滑冰冷的木质纹理,才缓缓松开一首紧握成拳的右手。
掌心,赫然躺着几根被生生扯断的丝线——那是她刚才在太子暴怒掐住她脖子时,因极度隐忍和愤怒而本能地攥紧了袖口里的绣线,硬生生扯断的。
断裂的丝线凌乱地纠缠在一起,如同她此刻的心绪。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
庭院里一株老梅虬枝盘错,在料峭春寒中顽强地吐露着几点新绿。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条洒落,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琥珀色的右眼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火焰,此刻正以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淬毒的方式,熊熊燃烧起来。
忍。
必须忍下去。
像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时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和翻涌的恨意,走到绣架前坐下。
铺开洁白的素缎,调好各色丝线,拿起一枚细长的绣针。
指尖触碰到针尖的冰凉,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她开始绣《春莺戏柳图》。
针尖刺入缎面,引出一缕嫩黄的丝线,勾画柳枝的柔嫩。
动作娴熟流畅,甚至刻意模仿着记忆中云婉那特有的、带点少女稚气的起针落针习惯。
右眼低垂,神情专注,仿佛真的沉浸在这方寸锦绣之间。
然而,无人看见,在她低垂的睫羽掩映下,那枚被她紧握的绣针针尖,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悄然闪过一抹幽冷的、不自然的淡蓝色光泽。
(是夜·云栖阁)更漏滴答,东宫陷入死寂。
唯有巡夜侍卫沉重的脚步声偶尔传来,又迅速远去。
绣房内一片漆黑。
锦娘悄无声息地从床榻上坐起,如同鬼魅。
她褪下宽大的寝衣,换上一身紧窄的玄色夜行衣料,脸上依旧覆盖着冰冷的银箔面具,右眼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而锐利的光。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绣架旁。
手指在紫檀木绣绷的某个隐蔽雕花处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细微的机括轻响。
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厚重绣绷底座,竟无声地弹开了一个巴掌大的暗格!
暗格内,静静地躺着几件物品:一枚细如牛毛、通体淬着幽蓝毒液的银针(“胭脂泪”);一小卷细若发丝、却坚韧无比、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玄铁丝线;一把造型奇特、尾部带着微型钩爪的精钢小锥;还有一只小小的、散发着淡淡药味的瓷瓶——萧彻提供的“安神香料”,实则能暂时麻痹嗅觉敏锐的看门犬。
锦娘动作利落地将毒针藏入特制的腕带夹层,玄铁丝线缠于腰间,小锥和药瓶收入袖袋。
她侧耳倾听了片刻窗外的动静,确认安全后,如同一缕轻烟,从虚掩的后窗缝隙滑了出去,融入东宫浓重的夜色里。
(东宫·库房偏院)总管太监赵福今晚心情格外烦躁。
太子殿下最近性情越发暴戾,动辄打骂,让他这个贴身伺候的大总管也如履薄冰。
更让他心烦的是,那个新来的锦侧妃。
一个毁了容的替身,仗着几分像云侧妃,竟敢在太子面前装模作样!
更让他心里不痛快的是,那女人居然还在东宫开起了绣坊,收容些***的孤女,谁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他越想越疑,决定亲自去那“锦心苑”瞧瞧,看看能不能抓到什么把柄,也好在太子面前邀功。
赵福提着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蹑手蹑脚地靠近绣坊所在的小院。
院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极细微的动静。
他心中一喜,正要推门而入——一股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声,骤然从侧后方袭来!
赵福只觉右颈侧微微一麻,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只触到一点微湿。
“谁?!”
他惊怒地回头,却只看到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墙角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感觉…像是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
面具?
他还未及细想,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痹感瞬间从颈侧蔓延至全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剧痛!
窒息!
他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手中的灯笼“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火光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赵福肥胖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无尽的夜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恐惧。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似乎看到一点幽冷的蓝芒,在那片阴影中一闪即逝。
(云栖阁·绣房)锦娘如同归巢的夜鸟,悄无声息地翻回绣房。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口微微起伏。
方才的行动迅捷如电,但面对赵福这种积年老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毒针弹出时的细微震颤。
她走到水盆前,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仔细清洗双手,尤其是藏针的指尖。
冰冷的水***着皮肤,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坐回绣架前,仿佛从未离开过。
铺开白日尚未完成的《春莺戏柳图》,嫩黄的柳丝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她拿起一枚普通的绣针,引线,落针。
动作依旧娴熟,神情依旧专注。
仿佛刚才在暗夜中悄然收割了一条生命的,是另一个人。
只是,那只执针的右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指尖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右眼,望向窗外浓墨般的夜色。
琥珀色的眼底,那冰冷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映照着缎面上那只刚刚绣好的、振翅欲飞的黄莺。
莺鸟的羽毛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幽蓝光泽,在针脚间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