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玉的生母马皇后,在楚灵玉十岁时就风邪入体,不治而死。
宫闱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她从不食用花生,仅半颗就会脸面红肿,呼吸困难。
那年的元宵,贺年的汤圆里偏偏就加了花生碎。
尚食局传出的惨叫声,整整持续一夜。
同年的重阳,先皇登高祈福的步辇上,多了位娇美女子。
楚灵玉自是不懂其中的关窍,只听伺候的嬷嬷说,那女子是父皇新封的继后——崇皇后。
继后就继后吧,反正她自小藏于深宫,与生母马皇后也谈不上舐犊情深。
崇皇后年纪很轻,从不像别的妇人那般克己复礼,时常拉着楚灵玉赏花听曲、嬉笑打闹。
“玉儿,过来。”
听见召唤,楚灵玉从菊花丛里探出小脑袋,蹦蹦跳跳地来到崇皇后跟前。
“母后,您唤玉儿?”
这时,崇皇后宽大的衣袍后,一个跟女孩一样漂亮的小男孩凑上前来,年岁略比楚灵玉大一些。
“你就是灵玉?”
楚灵玉吓了一跳,哆哆嗦嗦躲到崇皇后的袖子里:“你是谁?”
崇皇后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并为她介绍:“别怕,这是母后的胞弟,崇瑾,你可跟着祯儿唤他一声小舅舅。”
崇瑾热情地拿出一束红菊:“姐姐说你最喜欢红色的菊花,送给你。”
鲜红的花瓣围住花蕊圈圈铺开,散发淡雅的芬芳。
“万菊园的菊花是祭祀用的,父皇知道了,要罚你。”
楚灵玉薄怒。
崇瑾眉眼弯弯,笑着解释:“放心,我从家里摘过来的。”
楚灵玉欢喜地接过红菊,崇皇后看她:“要跟小舅舅道谢。”
圆溜溜的大眼上下打量这第一次见面的小男孩,他的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生了一对漂亮的狐狸眼,漆黑的眸子如宝珠一般闪亮,甚至比崇皇后还要好看。
“小舅舅”这个称呼,愣是卡在喉咙里,不敢叫出声来。
不过没多久她就敢了。
因为她发现,宗室里的男孩儿,没有一个愿意跟他玩耍。
“你这么娇滴滴的模样,别一会儿哭出鼻子来。”
“骑大马,玩蹴鞠,斗拐子,哪样你都不会,你就只会跟楚灵玉翻花绳,放风筝!”
这是那些男孩儿最常嘲笑他的话,但崇瑾从不在乎,他还是每天到瑶华宫找楚灵玉玩儿。
渐渐地,“小舅舅”这个称呼,就叫得越来越熟稔。
“哇塞!
小舅舅,这花儿真香,你闻闻。”
“哎呀!
小舅舅,风筝挂到屋檐上了。”
“呜呜!
小舅舅,父皇刚才又骂我的字丑。”
瑶华宫的门槛,被崇瑾踏破了好几块,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身形的扩大,浅浅的门槛己经禁不起他临门一脚。
楚灵玉还未及笄,瑶华宫的矮门槛就被迫换成了闺阁女子用的高门槛。
换成高门槛后,崇瑾就鲜少来瑶华宫了,因为他开始跟着皇子和其他宗室子弟到文华殿听博士讲学。
每次教习嬷嬷休沐,楚灵玉都会偷偷跑到文华殿窗边,偷听崇瑾上课。
那时的崇瑾,己经从稚气未脱的小男孩长成清秀俊逸的小少年。
某天,楚灵玉去晚了,文华殿早早放课,只剩崇瑾独自留下来温习。
刚合上书本,就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蛋正气鼓鼓地盯着他。
他不自在地别过眼:“怎么又偷偷跑过来了?”
楚灵玉嘟囔:“小舅舅是不是没看我的信?”
那信里,是她用红菊做的书签,并要崇瑾日日夹在书里。
造纸在制浆时会添加明矾,酸洗技艺不成熟的情况下,书本会有淡淡的酸臭味。
她说这样就能让书本留下菊花的香气。
崇瑾看了信,并且也用了书签,只是用在楚灵玉看不到的地方,不过他没有承认。
“我没收到什么信。”
楚灵玉生气:“禾花明明说她把信交给了你身边的小厮。”
崇瑾假装不以为意:“是吗?
可能被我叔父扣下了吧。”
他口中的叔父,是中书令崇隐,新晋权臣。
马皇后去世后,马姓宗族在官场败落,崇家声望日益高涨。
楚灵玉从不关心前朝的风云变幻,只为崇瑾抱不平:“他是你叔父,又不是你爹爹,凭什么连你的往来信件都要监管,我这就去跟父皇说,让他下令,以后本公主给你的信都不准扣!”
说着,就掀起裙摆准备跑去皇帝所在的正德殿。
“灵玉,别去。”
崇瑾站起身,一把拽住楚灵玉的衣角,不曾想,楚灵玉被书桌绊倒,半只胳膊压着砚台摔到他的身上。
砚台里的蓝墨,是用蓝铜矿混着孔雀石特别制作的颜料,常用来绘画。
而那打翻的墨汁,不偏不倚落入崇瑾的右眼中。
“啊!
我的眼睛!”
瞬间,钻心的痛刺入崇瑾的大脑,两人慌慌张张抱做一团的模样,也被正巧赶来的太子和太傅看在了眼里。
从那后,京都再也无人见过皇后娘娘的胞弟,只听说大名鼎鼎的铁***军营里,多了一位蓝色异瞳的少年将军。
……“外甥这是要回来奔谁的丧?”
此话一出,驻守在城墙上的兵卒们个个瞠目结舌。
摄政王的外甥女?
天啊,还好刚才那支箭没射歪,否则脑袋就要搬家了。
不过感觉,这位外甥女跟摄政王似乎关系不太好的样子,两位的眼神,像是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一样。
“速速开关。”
杨业昌打破宁静,命令城下的兵卒拉开城门,却被崇瑾出声阻止。
“辰时还未到,杨大人胆敢公然违抗边关条令?”
杨业昌惊出一身冷汗:“下官惶恐,只是……”关门外站着的可是先皇唯一的嫡女,即便被贬为庶民,身上流的也是皇家血脉。
崇瑾知道杨业昌想说什么,他抢先开口:“楚灵玉己从皇家族谱里剔除,不得享受任何特权。
不过……”他顿了顿,俯视城楼下的两人继续说道:“若是以凉国皇后的身份入关,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兵卒们更懵了,刚还外甥女,怎么又变凉国皇后了?
禾花察觉出不对:“主子,摄政王莫不是得到什么消息?”
楚灵玉将伞扶正,遮住两人的面容,防止某人读出她们的唇语。
她摇摇头:“探子的消息再快,也快不过风吟和风月的脚程,应该是按例巡关,碰巧出现在这里。”
禾花还是不信:“那您凉国皇后的身份?”
“封后诏书一月前就下达,楚离行事又那么招摇,他知道也正常。”
都怪那个楚离,顶着楚灵玉的脸到处抛头露面,她能为了宇文慕在大庆埋眼线,大庆难道就不会往凉国插暗桩了吗?
禾花急问:“那现在怎么办?
摄政王不会不让我们入关吧?”
两人的情分早在那场党争之祸中消耗殆尽,以崇瑾现在的性子,非常有可能以凉国皇后的身份打压楚灵玉,不让她进入大庆。
“只愿风吟和风月能拖得更久些。”
楚灵玉轻轻揭开红菊伞,扶着禾花慢慢跪到地上。
城墙上的人这才看出,她原来是撑着一根枯枝站立,为了维持体面,才巧妙地用华服遮挡起来。
楚灵玉首起腰板,望着高台上的崇瑾:“民女楚灵玉,大庆国人,现平襄州人士,恳请摄政王殿下,放小女回家。”
回大庆的,只能是被废黜的玉成公主,万万不能是凉国的皇后。
以前的楚灵玉或许不懂其中道理,但经历过皇权斗争和夺舍离体后,她忽然就懂了。
那双琉璃般的琥珀眼好似在问:小舅舅,你希望我是以何种身份回到大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