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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烬余灯

发表时间: 2025-08-15
承天殿那场崩裂的对话之后,我与贺知朝之间,只剩下一片沉默的死海。

新封的贵妃李氏温婉动人,通晓诗乐,被礼部赞为“淑德惠敏”。

入宫谢恩那日,她穿着簇新的桃红宫装,远远地向我行礼,眉梢眼角皆是小心翼翼的恭敬。

贺知朝坐在我身侧,冕旒珠玉纹丝不动。

“平身。”

他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

我看着她低垂的、纤弱的脖颈,像春日湖边新抽的嫩柳,却无端想起当年雪夜里那个人灼热的眼。

那时的莽撞与热烈,如今只剩御座上这尊辨不清喜怒的雕塑。

心口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不疼,只是漫开无边无际的凉。

那凉意顺着血脉爬到指尖,连握住冰冷的珐琅暖炉都觉不出丝毫暖意。

我微微颔首,笑容端方。

贺知朝没看我一眼。

他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明黄繁复的龙纹,仿佛那上面盘绕纠缠的针脚,比眼前这鲜活的新人更加值得他全神贯注。

殿内巨大的鎏金兽口香炉吐着缥缈的青烟,馥郁的龙涎香气氤氲开来,却压不住那股无声无息蔓延开的冰凉。

宫人们垂手侍立,个个屏息敛声,只有殿外遥远的风声,带着不知何处的寒意,一下下叩击着紧闭的窗棂。

日光透过高高的五彩琉璃窗棂斜斜投射进来,在那冰冷厚重的金砖地上切割出数道明暗交替的光带,尘埃在光束里无声翻飞,像被惊起的无数幽灵,最终又落回那片金砖砌就的、无边无际的冰凉里。

自那日后,乾元殿彻夜长明的灯火便成了常态。

深紫的夜幕压着皇城高而远的飞檐,万籁俱寂,唯乾元殿窗纸后透出的那片黄澄澄的、执拗的亮,是整座皇城唯一醒着的地方。

贺知朝几乎埋首在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疏之中。

我踏过幽深的长廊。

远处更楼声断断续续传来,像垂死老人的叹息。

推开那扇厚重雕花门扉的一瞬,一股混杂着墨香、陈旧纸张和浓烈提神药茶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偌大宫殿只点了几盏灯,昏黄光线勾勒出御案后一个伏案的剪影。

他埋在堆积如山的奏本里,冠冕不知何时己卸下放在一旁,露出一头疲惫墨发,身上随意披着件玄色便袍。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却没有抬头,只含糊地问:“什么事?”

声音沙哑得厉害,透着熬过头的粗粝感。

案前不远,放着几碟早己冷透的精致御膳,凝固的油脂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泽。

一个食盒孤零零被搁在殿角的小几上,盒盖打开着——那是李贵妃白日里亲手炖了命人送来的虫草雪蛤。

一盏滚烫的新茶悄悄放在堆满奏本的案角,碧玉般的茶汤蒸腾出袅袅白气,试图驱散这凝固而沉重的空气,他毫无所觉。

我亲手沏的茶,终究抵不过贵妃那份带着甜腻温情的滋补珍馐。

我沉默地走到近前,拿起案角那盏温热的碧螺春,将那份彻底冷掉的虫草羹轻轻推远。

动作轻微,却也足以惊动他。

他终于从奏疏堆里抬起头。

几夜未眠,眼底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疲惫如刻刀,削去了他眉宇间最后一点生动的英气。

那双曾映着雪光与灯火的眼眸,此刻浑浊如深井里多年不见天日的死水,只倒映着眼前跳跃的烛火和密密麻麻的墨字。

他看向我,眼神茫然了一瞬,像是辨认良久,才慢慢聚焦。

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从那双疲倦的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仿佛有风想要吹皱死水,但最终只泛起一片更大的、无意义的空洞。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成嘴角一丝极淡、极苦的牵动,连苦笑都算不上。

“何事?”

他重复道,视线早己移回桌案上那份摊开的北境军报,方才那点细微的波动如从未出现过。

喉咙哽着,酸涩难言。

眼前的他像一团模糊的影子,与旧时那个在黑城为我放歌、在落雪梅香里许愿的少年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处。

他沉得那样深,深得仿佛整个人都被那身玄墨袍子吸了进去,只剩下案头烛火投下的一具空壳。

指尖被烛台的铜质底座烫了一下,灼痛激得我指尖微蜷。

我收回手,拢在袖中,指甲掐着掌心那点新鲜的痛楚,维持着最后一点声音的平稳:“更深露重,陛下早些安置。”

没有回答。

空气黏稠得如同冷却的糖浆,死死糊在口鼻之间。

案上的烛火猛地爆开一粒焦黑的灯花,“噼啪”一声轻响,短暂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滞。

他依然没有抬头。

深紫的殿门外,是无尽浓稠的夜色。

更远处,这座属于他的、永不熄灭的巨大宫城,在黑暗里蛰伏着,如同活物。

窗纸透出的那片昏黄光晕,像巨兽疲惫而执拗睁开的眼,冷漠地悬在这无尽的夜海中央。

那一场深谈的后遗症如跗骨之蛆,从心肺深处蔓延开来。

在立后大典那晚受冻落下的寒疾,混着浓重的失望与心死,终于在一个无月的深夜,化作灼烧腑脏的烈火,猝然燎原。

意识在滚烫的熔炉与刺骨的冰窖间反复沉沦。

昏沉里,是无数混乱的碎片。

深秋落叶下,他笨拙地握着我冻得通红的手呵气取暖;宫宴间隙,他偷偷递来的、揣在怀里温热的酒酿蜜糕;还有,那些散落在记忆里的零星片段中,那黑城上陡然亮起的、延绵不绝的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骤然点亮了漠北荒凉的夜……那光的河流如此清晰地涌来,温热的、跃动的、带着少年呼吸的温度,几乎要穿透这厚重的迷雾。

“灯……”我艰难地喘息,喉间像有无数碎火在烧灼。

视野在扭曲的光线和黑暗间不停切换,干涸的嘴唇无声翕动,仿佛要拼尽全力抓住那片逝去的温暖,“灯……黑城……三千灯……”是梦呓,还是乞求?

连自己也分不清。

“……阿朝。”

意识彻底模糊前,仿佛有冰凉的水滴落在滚烫的脸颊。

耳畔传来他嘶哑的低唤,似极远,又似极近,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惶急和疲惫,“阿朝!

宣御医!

速!”

那只手紧紧攥住我滚烫的手腕,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骨头。

那不再是握着朱砂笔批阅生死簿的手、不再是拨弄心机棋子的手,而更像一截溺水之人拼命抓住浮木的枯枝。

手心的汗冷而黏腻,与我皮肤的高热纠缠在一起。

这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丝遥远记忆中挣扎的熟悉。

是在冰湖边上?

还是哪个雪埋的屋檐下?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只记得那攥得死紧的一点冰凉,牢牢钉在手腕上,像一枚残酷的印记。

再次恢复些许清明的意识,己是次日午后。

寝殿内药气弥漫。

素色的帐幔垂着,透进薄纱一样浅淡的天光。

手腕上那点冰冷硌人的力度己然消失,仿佛昨夜的挣扎与紧握只是一场迷梦。

只有肌肤上残留的几点青紫印痕,无声地提醒着那并非虚幻。

侍药的宫女低声禀告:陛下彻夜守在此间,早朝方去,批阅奏章之后,又命人接连送来了库房里最珍贵的暖玉、南境八百里加急的奇楠炭,还有……我的目光淡淡扫过殿角。

一盏精巧的白玉九枝连盏灯被安放在那儿,灯身剔透如凝脂,在浅淡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每一根灯盏都一丝不苟地向上伸展。

宫女立刻轻声道:“这是陛下着人开内库寻的珍品。

灯柱下嵌着暖玉籽,能恒久生热,最是滋养温体。”

暖玉生热?

恒久滋养?

嘴角无意识地微微抽动了一下,牵动了干裂的唇瓣,细细的疼。

眼前却浮现出昨夜梦回时那片荒凉黑城上陡然冲天的、连绵跃动的星火。

粗糙的土陶盏,颤动的火苗,火油燃烧的气味里,还夹杂着漠北风沙的土腥和少年意气风发的汗气。

恒久的暖玉,恒久……能抵得过一瞬真情的燃尽吗?

殿中极静,只有漏刻滴水声如幽魂般滴答作响。

窗外的日光薄得透明,无力穿透厚厚帐幔。

视线落回到自己垂落身侧的手腕上,青紫的印记边缘微微肿起。

肌肤下的骨头深处,昨夜那几乎要将我捏碎的力道带来的、深藏的痛楚,却在这迟来的安静里,一丝丝泛了上来,钻心地疼。

那份疼,与药汤熨帖入腹带来的细微暖意格格不入,像冰锥刺破薄薄的温油纸,露出底下残酷的真相。

一片死寂中,御医屏息凝神地诊完另一只手的脉搏,抬起苍老的眼睑。

隔着重重低垂的鲛绡帐,老人的目光似有穿透力,那眼神如古井般沉静,望向我时,却凝成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娘娘贵恙虽重,根子却在肺腑之寒,这寒凝之症自落雪那日便留下病根……”他顿了顿,那浑浊的眼底似有深意,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在唇齿间回荡,“然惊厥梦魇,神魂不宁,此症……症深似雪。”

“深似雪”三个字,像冰冷的铁砧砸在心坎。

贺知朝在帐外沉默伫立的侧影似乎僵了一下。

那一日新雪初霁,他在梅树下为我拂去鬓边的雪……那微凉触感,竟是此时病根深埋的起点?

而那夜承天殿的寒风,早己无声浸透了骨髓?

玉灯温润的光泽与手腕上刺目的青紫交叠,将他的沉默钉在原地,压得整个内殿只剩下漏刻那断魂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如刀凿斧刻。

窗外,早桃新发的嫩枝在料峭的风里,悄无声息地弯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