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那句“症深似雪”如无形的冰锁落下,锁住了整座寝宫的空气。
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氛被一阵细碎环佩声响打破。
李贵妃来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新制的春水碧宫装,臂挽鲛绡纱披帛,轻盈得似一缕无依的烟。
她身后跟着两名宫女,捧着托盘,上面是精致的甜白瓷炖盅和几碟蜜饯果子。
殿内药气苦涩浓重,她小巧的鼻尖几不可见地微微蹙了一下,随即漾开温顺谦卑的笑容,款款行礼。
“陛下万安,娘娘金安。”
声音娇软如初春的新莺。
她抬起精心描画的眉眼,眼波扫过一旁静立如石雕的贺知朝,只一眼便迅速垂下,恭顺得恰到好处,只余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凝在微蹙的秀眉间。
“臣妾听闻娘娘凤体违和,心里实在记挂得紧。
特意亲自在小厨房炖了雪梨川贝,用文火煨了两个时辰,加了老冰糖,最能清肺止咳润喉的。
又怕娘娘口中发苦,配了些新渍的梅子和山楂糕开开胃口。”
她一边柔声说着,一边亲自上前,想将托盘放在我榻前的小几上。
殿内死寂。
贺知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温婉低垂的脖颈上,如同审视着一件恰到好处的、应时令而生的精致器物。
那目光冰冷而严苛,似乎穿透了春水碧的宫装,丈量着这温柔背后的分寸与价值。
他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我靠在隐囊上,微微偏过头,避开李贵妃身上逸出的、混合着脂粉和甜香的气息。
视线扫过那托盘里晶莹的甜点,蜜饯裹着晶亮的糖霜,像裹了层薄冰。
喉间那股浓重的苦涩似乎更猛烈地翻涌上来,几乎令作呕。
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而清晰的厌憎,混杂着巨大的、荒谬的无力感,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心口的冰层。
眼前这张年轻、恭顺、被帝王默许关怀的脸,在弥漫的药气里被扭曲放大,成了对过往所有纯真和热烈最尖锐的讽刺。
那个曾在大雪中夸我比别的公主都好看、曾在黑城荒野为我点亮整片夜空的少年……他默许的,就是这样的“开胃”?
他的关切,就是这般派系分明、充满权衡、带着朝野算计的“体恤”?
“……滚开。”
声音像是从喉管深处生生刮擦出来,喑哑,微弱,却透着淬了冰碴的厌恨和疲倦,字字清晰。
每一个音节的颤动都耗尽力气,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李贵妃浑身一僵,动作凝固在半空,脸上那温婉的笑容碎裂开,染上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无措。
捧着托盘的宫女们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连托盘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惊惶地、本能地看向御座的方向寻求庇护。
贺知朝的眉心骤然锁紧,目光如冰冷的钢针射来。
那眼神里有被触犯帝王的愠怒,有对局面失控的沉沉斥责,更深的,是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神伤。
他在怪我不识大体,怪我不懂收敛,更怪我将这精心维持的表象撕扯出血淋淋的创口。
“御医说过,娘娘需要静养!”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沉沉压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难以掩饰的烦躁,仿佛这厌烦的情绪积压己久,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出口。
“贵妃一番心意,你便是不受,也当顾念宫规体统!”
那“宫规体统”西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在弥漫着药味与苦涩空气的死寂殿宇中当啷坠地。
李贵妃的脸颊瞬间褪尽了血色,一片惨白。
她眼底迅速蓄起蒙蒙水汽,贝齿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再发一言,只将那含羞带怯、如惊弓小鹿般的委屈目光,再次投向沉默伫立的帝王身影,带着无声的哀求。
殿角的琉璃宫灯静静燃烧,光滑的铜座映着她孤影,更衬得她那摇摇欲坠的可怜情态,仿佛我是如何一个悍妒乖张、不容新人的魔障。
那温良恭顺的委屈姿态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摇摇欲坠的神志。
眼前一切都在旋转,药气、光影、那压抑的帝王威仪和那精心伪装的委屈……胃里翻涌的苦涩连同心口尖锐的疼痛猛地冲上喉咙。
“呕——”一口滚烫腥甜的液体猛地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染在洁白的被褥上,也溅上了李贵妃崭新的春水碧裙摆,留下几枚刺目的褐色斑点。
李贵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后退两步,盯着裙摆上那肮脏的污迹,脸上的委屈瞬间被惊惧嫌恶取代。
贺知朝身形终于猛地一动,上前半步,又骤然钉在原地。
那僵硬的姿态,显出罕见的一丝惊疑不定。
“娘娘恕罪!
臣妾……臣妾这就告退!
这就去换……”李贵妃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再无半分从容。
她顾不上任何仪态,匆匆行了个礼,近乎仓惶地带着同样惊吓的宫女退了出去,留下一缕散乱的脂粉香气和她那双带着未散惊惧、死死捂住被弄脏裙角的手。
那慌张离去的背影,裙摆上几点褐色污渍格外清晰。
我伏在榻边,剧烈的咳嗽扯动着肺腑,每一次喘息都像有无数冰刀在肺管里剐蹭。
冷汗浸透了寝衣,黏腻地贴在脊背上。
视野边缘发黑,意识在剧烈的眩晕和翻涌的恶心感中浮沉。
贺知朝冰冷愠怒的视线钉在我因呛咳而颤抖的后背上,许久,终是化为一道沉重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我榻旁小几上那个孤零零的白玉连枝灯上。
灯身温润,灯盏空立。
刚才那盏碧螺春依然静静地放在灯旁,热气早己散尽。
药石无医,人心己冷,这象征恒久温暖的暖玉灯,终究照不进这沉疴深重的泥潭。
殿门开合处吹进一丝寒湿的风,裹挟着几片零落的桃花残瓣,打着旋,落在沾染了污迹的冰凉金砖地上。
风雪未霁,倒春寒卷土重来,冻得枝头好不容易鼓起的花苞都瑟缩了回去。
寝殿内终日门窗紧闭,暖炉炭火将空气烘烤得凝滞,弥漫着祛不散的药味与一种沉闷的死寂。
汤药一日三回地送进来,放凉了,又端出去。
御医案头的药方一日重于一日,那字里行间的凝重,如同冬日河床下坚硬的冻土。
宫女捧上刚煎好的药,深褐色的汁液在青玉碗里微晃。
我偏过头,喉咙里那顽固的腥甜和苦味交织翻涌,本能地抗拒着这碗黑水。
那宫女温声劝道:“娘娘,这药是陛下亲自过目,又添了两味老参须的,温补心脉,好歹用些吧……”语气近乎哀求。
“搁着吧。”
视线落在窗外阴沉沉的天光里,声音平淡无波。
“娘娘……”那宫女的声音带了点哽咽,“您这样…内侍省那边新选了几个伶俐的,娘娘可要看看?
兴许能解解闷儿?”
“不必了。”
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枕畔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件——竟是那盏白玉连枝灯顶端的莲花形灯钮。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那…陛下新赐了两斛南珠,光润得很,娘娘可要命人串起来做点什么?”
“放着。”
“御苑的桃花,开了三株了,娘娘可想……?”
“出去。”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疲惫,字字落尽,敲碎一丝徒劳的希冀与小心翼翼的试探。
宫女含着泪,无声地退下。
寝殿恢复死寂,只余药碗里一丝热气袅袅消散。
那碗热气将尽的药汁,如同窗外那若有似无的三两点桃花,不过是这巨大金锁囚牢中一点虚张声势的点缀。
药石也好,珠宝也罢,再不是当年黑城驿站里一碗烫手的粗陶姜汤滚下肚腹时,那种足以驱散整夜寒风的鲜活暖意。
心己成灰烬,再多的温暖,也不过徒增余烟的焦糊。
一日午后,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沉浮。
榻边传来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
那声音并非宫女所持的绢本,而是更为厚实沉重——是奏疏的纸页,特有的、带着木屑粗糙感的摩擦声。
强撑着掀开沉重的眼皮。
透过层层素纱帐幔,一个模糊的轮廓坐在榻边的绣墩上。
是贺知朝。
他身上还穿着紫绣蟠龙的常服袍,玉冠未卸,显然刚从外朝议政归来,甚至还未来得及更衣。
他微侧着身,对着小榻上一盏并不明亮的白瓷灯,膝上摊着一叠墨色深浓的奏疏。
手中执着一管玉管小狼毫,似在思索。
案角那碗彻底冷透的药汁还在原地,碗沿凝了一层暗色的药膜。
他没有穿他那身玄色帝王常服,那身像黑夜一样能将他吞噬的袍子。
穿着这身议政的紫袍坐在这里,竟显出几分仓促和一种奇异的疏离。
他没有翻阅奏疏,也没有落笔,只是对着那堆摊开的卷牍,微微垂着头。
灯火昏黄,跳跃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绷得极紧,透露出浓重的、无可排遣的疲惫。
那层日积月累的、用威仪和沉默锻造的外壳,在昏黄光晕下竟显出几分薄脆,像覆盖在深渊之上的、不堪一击的薄冰。
心头蓦然一动,一丝极细微、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涟漪漾开。
目光穿过纱帐的细密孔隙,落在他执笔的右手上。
那根玉管小狼毫在他指间微微转动,骨节分明,却莫名显得僵硬。
目光向上,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最终停驻在他身后静静垂落的、束起的长发上。
“过来。”
喉间的嘶哑摩擦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帐外的身影似乎停滞了一瞬。
几息之后,纱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开。
贺知朝就站在那里,隔着一臂的距离。
烛光从一侧映来,将那些积压在眉宇间的沉重阴影刻画得更加清晰,连带着眼底那片密布的血丝也一览无余。
紫袍上的蟠龙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幽暗金芒,如同盘旋在深渊边上的冷物。
他没有再靠近,目光沉静地看着我,带着帝王特有的审视。
那审视中混杂着浓重的倦意,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似乎在度量着这突如其来的、破碎的召唤之下,藏着我怎样的病态呓语或是绝望控诉。
方才那点微弱的涟漪迅速冷却,凝成冰。
眼前这张脸,棱角锋利,眼神幽深而疲惫,早己没有了当年黑城大雪中那个带着点痞气的笑容的半分影子。
我艰难地抬起手,指尖颤抖得厉害,越过他审视的目光,伸向他束发的金冠之后垂落的一缕发丝。
一缕在灯下看来略显枯涩、不似记忆中那般浓密青亮的墨色长丝。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一点冰凉的发梢。
那触感像触摸到了冻僵的枯草,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陌生与隔阂。
“你的头发……”干裂的唇瓣蠕动着,声音低如游丝,带着一种破碎的、近乎茫然的喟叹,“……好像没有以前多了。”
指尖滑落那缕冰凉的发丝,轻轻坠落下来,脱了力的指尖擦过他坚硬挺拔的肩线蟠龙纹饰,仿佛被那冰冷的金属线刺绣灼烫,蜷缩着落回身侧冰冷的被面上。
贺知朝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着。
那瞬间,他眼底那片审视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更为深沉、近乎黑暗的情绪用力按捺下去。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次,每一次凸起和滑落都牵扯着脖颈处虬张的经络,显出无声的力量。
那执笔的指关节死死捏住那管玉制小狼毫,因用力而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色,像是要把那坚硬的玉石生生捏碎。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点被撩起的情绪如暗流汹涌,只在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卷起一个无声的旋涡,便被牢牢锁住。
他猛地转过身,袍袖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那卷摊在膝上的厚密奏书被粗暴扯起,在手中一握,玉笔在指尖硬生生折断,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啪”声。
碎片无声地跌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像破碎的星辰残骸。
他大步离去,未曾再看榻上一眼。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砰然巨响,在空旷死寂的寝殿内回荡,久久不散。
风卷起案上烛焰剧烈摇曳了几下,映照着地上那截冰冷的玉质笔杆残骸,闪烁着幽微的光。
旁边那碗彻底凝固的药汁,表面映着晃动的光影,如同一只了无生机的眼。
又是一日昏沉。
寝殿里弥漫的药气中,混入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气息——清浅素雅的木兰头油香气。
李贵妃又来了。
这次她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进殿,脚步比上次更加轻缓,也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畏怯。
她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并不靠近,只端着那白玉温盏,盏里依旧是热气腾腾、清甜味十足的汤药。
她脸上努力挤出温顺得体的笑容,但那笑容绷得很紧,眼底残留着上一次的惊悸和一层挥之不去的委屈。
“娘娘,”她开口,声音轻柔低婉,“臣妾不敢扰娘娘静养,只是……陛下在乾元殿批阅奏疏,实在挪不开身,甚是忧心娘娘玉体。
特命臣妾……亲手侍奉娘娘用药。”
她将那“亲手”和“陛下”几个字咬得极其清晰,像是在提醒我这不可抗拒的力量来源,将手中的玉盏微微往前递了递,姿态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昏沉的脑海里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穿!
乾元殿?
批阅奏疏?
挪不开身?
命她?
他躲在那冰冷的御座之后,像一个提线的人偶师,将这具温婉驯顺的皮囊推到前面,充当他的喉舌,他的代言,他的……安抚人心的工具!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愤和荒诞感攫住了心脏。
喉间那股腥甜汹涌着再次冲上来。
视线落在那递过来的白玉温盏上,碗中的深色药液倒映出李贵妃那张精心修饰却强作镇定的脸,像一个被精心打磨、供人把玩的幻影。
他那无处安放的帝王关切、他那用权力书写的“体贴”、“忧心”,原来只是这般……这般令人作呕的模样!
他是在慰藉我,还是在侮辱那个曾在我们两人之间真实存在过的、如今早己面目全非的过往?
“哗啦——!”
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猛然撕裂了死寂!
并非我动手,也非失手。
是李贵妃。
她在我尚未作出任何反应的刹那,在那双因悲愤而充血的眼光注视下,手中那温润的白玉盏猛地一倾!
温热的药汁泼洒出来,溅落在她华丽的裙裾、昂贵的鞋履以及光洁的地砖上,深褐色的污痕迅速蔓延开来,如同绽开一朵丑陋的毒花。
玉盏摔在金砖地上,碎裂成片!
李贵妃仿佛被自己的行为惊得呆住,随即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夸张的抽泣,踉跄着后退一步,纤细的肩头剧烈耸动起来,泫然欲泣:“娘娘!
您……您就算再厌弃臣妾,再厌恶陛下,也不该……不该这样糟蹋陛下和臣妾的心意啊!
这药……这药是陛下费心……”她恰到好处地没有说完,但那破碎的泣音和骤然弥漫开的刺鼻药味,己然是一曲无需歌词的哀鸣控诉。
她的委屈和惊惶如此真实,以至于让人恍惚觉得,方才那看似意外倾倒的动作,或许本就是这精心布局里注定的结局。
她演给谁看?
是给自己一个脱身的理由?
给深藏乾元殿里的那双眼睛一个无需再多费唇舌的结论?
寝殿外传来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
深色龙袍翻飞的衣角带起一阵冷风,帝王的身影裹挟着外面寒湿的气息,瞬息便掠至殿中。
他的目光先是盯在那片碎裂的玉片、泼溅的药汁,以及李贵妃狼狈哭泣的面庞上。
视线在那污损的裙裾上一触即收,最后才缓缓抬起,移向纱帐之内。
那目光,像是从万年玄冰中凿出,冷硬如刀锋,不再有一丝探究或犹疑,只剩下彻底沉入深渊的冰冷与无边无际的疲惫失望。
无需任何言语。
他眼神里的判决己经降临。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肺腑间所有残存的挣扎与悲鸣。
呼吸骤然被那无声的目光掐断,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也随之消散殆尽。
喉咙里那股腥甜终于突破重重阻碍,猛冲上来!
眼前最后的画面,是那片彻底破碎的白玉残骸在阴郁光线下泛着绝望的冷光。
而后,便是无尽的黑暗兜头罩下。
那场令人窒息的闹剧之后,仿佛连时间都在这寝殿里凝固得更深。
御医来得更勤,脸上再没有丝毫轻松之色,每一次把脉后的眼神都沉甸甸的。
贺知朝似乎消失在了前朝那堆积如山的奏牍之中,再未踏足。
药碗依旧每日端来,又被原样撤下。
苦涩的气味像有了实体,沉甸甸地悬在殿顶。
心口那点灰烬般的死寂里,连一点不甘的火星都难以再寻。
意识大半时间都在昏茫中漂流,有时清醒片刻,也只是怔怔望着殿顶藻井繁复的、令人目眩的花纹。
不知是何时节。
只记得某一天清晨,刺骨的寒意透过重重帘幕渗入。
守夜的宫女将殿角的几座暖炉拨得更旺,但寒气似乎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炭火也徒劳。
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面巨大的琉璃镜。
镜面平滑如冰湖,清晰地倒映出殿中景象:数盏昏黄的灯火,几个垂手侍立的、模糊如纸片般的宫女剪影。
我缓缓坐起。
身上似没有重量,每一步都虚浮如同踩在云端。
赤足踏上冰冷的金砖,那股寒气刺入脚心,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走到那面巨大光滑的琉璃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枯槁的脸,眼窝深陷,脸颊塌陷下去,衬得下颌的轮廓异常尖锐。
两颊染着久病不褪的潮红,像涂抹了劣质的胭脂,衬着苍白的底色,诡异而凄厉。
眼珠黯淡无光,只有一丝茫然的余烬在里面漂浮着。
这哪里还是当初宫宴散后雪地里踏雪寻梅的那个少女?
眉眼间的骄矜与灵动,早己被这场经年累月的风雪和这场无望的沉疴消磨殆尽。
这镜中,不过是被深宫蚀尽生机后,只剩下一具裹着宫装华服的空壳。
指尖掠过镜面冰冷光滑的琉璃,留下一点微弱的雾气。
视线越过镜中憔悴的容颜,投向身后紧闭的窗棂。
外间似乎有细微的雪沫子,无声无息地粘在雕花的窗棂缝隙里。
“开窗。”
声音像残风卷动枯叶。
“娘娘!
不行!
外头倒春寒凶得很,御医再三叮嘱……”宫女惊慌的声音被一个微弱的手势打断。
那眼神里的空洞和决绝让她们失了反抗的勇气。
巨大的琉璃窗被推开一隙。
瞬间,一股挟着清冽碎雪粒的寒气倒灌而入,瞬间卷灭了殿中最近的一盏烛火,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窗外的景象骤然撞入眼帘——漫天裹着冰凌的雪粒子在阴沉的天空下纷纷扬扬,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白朦胧之中。
庭院中那几株曾倔强地鼓出花苞的桃树,被厚厚的冰雪重重压弯了枝桠,瘦骨嶙峋地在呼啸的风雪中瑟缩颤抖。
一片被风吹得打着旋儿的小小冰晶,借着寒气飘进窗内,恰好落在琉璃镜光滑的镜面上。
它孤零零地停驻在镜中那张枯槁面容的倒影之上。
就在眉心的位置。
镜中冰晶之下的人影,眼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浅、极淡、却充满了无尽荒诞的弧度。
如同当年黑城风雪之夜,看到漫山遍野被骤然点亮的灯火时,那抹由心而发的炽热笑意。
只是镜中这笑意,此刻落在冰晶压着的眉宇间,僵硬、冰冷,扭曲如被风霜凝固在古木躯干上的、最后一道挣扎的沟壑。
镜面上冰冷的寒气沿着指尖攀爬而上,如同最后一道沉重的枷锁,温柔而绝望地缠紧了血脉。
琉璃镜清晰地映照出:她身侧那双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