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春夜,雨下得比气象站预报里狠出不止三分。
豆大的雨珠砸在胡同青灰色的瓦檐上,溅起半寸高的水花,又顺着瓦当边缘连成水线,在墙根积成蜿蜒的小溪。
林霜抱着刚从旧书市场淘来的建筑图纸,后背己经被斜飘的雨丝洇透,贴在衬衫上凉得像块冰。
她缩在胡同口那家叫"爬山虎"的咖啡馆屋檐下,看着帆布包里露出的图纸边角渐渐湿透,浅褐色的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幅被揉皱的水墨画,急得指尖发颤。
这几张图纸是她蹲在旧书市场最里面的摊位前,跟老板磨了整整两小时才淘来的。
泛黄的宣纸上,铅笔勾勒的民国小楼线条利落,窗棂的雕花用红墨水标了尺寸,右下角盖着枚模糊的篆章,隐约能认出"营造厂"三个字。
摊主说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东西,原主是位姓梁的建筑师,可惜十年动乱时被抄了家,图纸辗转流落到市场。
林霜是学建筑史的,一眼就看出这图纸的稀罕——那种把西洋拱券和中式飞檐糅合得恰到好处的设计,在民国建筑里都算独一份。
她把这个月的生活费匀了大半才换到手,此刻看着墨迹晕染,心疼得像被雨珠砸在心上。
雨势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
风裹着雨丝斜扫过来,林霜下意识地把图纸往怀里又搂紧些,后背却撞上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她回头,才发现屋檐下早就站了个穿碎花裙的老太太,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的韭菜被雨打蔫了,正用胳膊肘轻轻撞她:"姑娘,往里挪挪,这雨要灌进来了。
"林霜赶紧侧身,老太太叹着气往她身边靠了靠,絮絮叨叨地说:"这鬼天气,早上还出太阳呢,怎么说变就变......"正说着,咖啡馆的玻璃门"叮咚"一声被推开,暖烘烘的咖啡香混着烘焙面包的焦香涌出来,在雨幕里漫开半尺远。
林霜抬头,看见个穿卡其色风衣的姑娘站在门内,右手端着两杯热拿铁,左手扶着门框,风把她的卷发吹得微微晃动,发梢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墨蓝颜料,像落了只蓝蜻蜓。
"进来等吧,"姑娘的声音隔着雨帘传来,带着点被热气熏过的微哑,"听老板说,这雨得下到后半夜。
"林霜犹豫了一下。
她身上湿漉漉的,脚上的白球鞋己经泡得发胀,怕弄脏店里的木地板。
姑娘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往前迈了半步,把其中一杯拿铁递过来,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漫上来,暖得人一哆嗦。
"没事,店里刚拖过地,不碍事。
"她另一只手从风衣口袋里摸出包纸巾,抽了一张递过来,"擦擦吧,头发都在滴水。
"纸巾是米白色的,包装上印着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墨色深得发蓝:"把眼泪擦了,风会疼。
"林霜愣了愣,这字迹不像机器印的,倒像是谁一笔一划写上去的,笔锋里带着点笨拙的认真。
她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指腹,温温的,像刚晒过太阳的猫爪肉垫,比拿铁的温度更让人安心。
"谢谢。
"林霜低头擦脸颊的雨水,纸巾带着点淡淡的草木香,大概是加了薄荷精油。
她听见对方在对面靠窗的座位坐下,吸管戳破奶泡的声音很轻,像春蚕食叶。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咖啡机偶尔"滋啦"一声,老板在吧台后翻着本旧杂志,书页翻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画的都是胡同里的景致:灰瓦上的青苔、门墩上的小石狮子、墙缝里钻出来的爬山虎......笔触细腻得连砖缝里的尘土都画出来了。
林霜盯着一幅画看,画里的咖啡馆屋檐下,站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正仰头看雨,裙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像朵盛开的月季。
"看你抱着图纸,学建筑的?
"对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像把小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湖面。
林霜回过神,把帆布包往怀里收了收:"嗯,在北大读建筑史,刚从旧书市场淘了几张老图纸。
"她怕图纸再受潮,小心翼翼地把帆布包放在腿上,"你呢?
看着像画画的。
"吧台后的老板听见这话,抬眼笑了笑:"沈槐可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墙上这些画都是她画的。
"被叫做沈槐的姑娘抬了抬下巴,冲老板眨了眨眼:"王哥别夸我了,再夸就不好意思来蹭咖啡了。
"她转回头看向林霜,指尖在拿铁杯沿画着圈,心想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算吧,自由插画师,沈槐。
"她伸出手,手腕上戴着串蓝晶石手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你呢?
""林霜。
"林霜伸手过去,指尖刚碰到她的掌心,就看见她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颜料,蓝得像雨后的天空,又像刚才那包纸巾上的字迹。
沈槐的手很软,指腹带着点薄茧,大概是常年握画笔磨出来的。
"建筑史?
"沈槐缩回手,端起拿铁喝了一口,奶泡沾在她嘴角,像朵小小的白云,"那你肯定知道胡同里那座带圆顶的小楼吧?
就在前面第三个拐角,墙头上爬满了蔷薇。
"林霜眼睛亮了:"你说的是民国时候的电报局吧?
我上周还去测绘过,那圆顶用的是钢筋混凝土,却模仿了琉璃瓦的弧度,特别妙。
""妙就妙在它不伦不类,"沈槐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西洋的骨架裹着中式的皮,像个穿西装戴瓜皮帽的老先生。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速写本,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林霜,"我画了它的剖面图,你看这圆顶的钢筋走向,是不是像朵没开的花?
"速写本的纸是米黄色的,铅笔线条流畅得像溪水。
沈槐把钢筋画成了弯曲的花茎,在顶端聚成花苞的形状,旁边用红铅笔标了句:"1937年的春天,它看见过日本人的飞机。
"林霜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研究建筑时总在看结构、看材料,却没想过这些冰冷的钢筋混凝土里,还藏着这样的故事。
"你对老建筑很熟?
"林霜抬头时,正撞见沈槐在看她,目光里带着点好奇,像只蹲在墙头看蝴蝶的猫。
"以前常跟着爷爷在胡同里转,"沈槐的指尖在速写本上摩挲着,"他是搞考古的,总说这些老房子会说话,你得蹲下来听。
"她翻到另一页,画着个门墩,石狮子的耳朵缺了一块,"这个门墩在南锣鼓巷,狮子耳朵是1966年被红卫兵砸的,后来住这儿的老太太用水泥补了补,你看这颜色多不搭。
"林霜忽然想起自己淘到的图纸,赶紧从帆布包里取出来。
沈槐见状,起身去吧台要了两张牛皮纸:"垫着点,别让桌子把图纸洇坏了。
"她帮林霜把图纸铺平,手指避开晕染的墨迹,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这是梁启文的设计。
"沈槐指着右下角的篆章,"我爷爷的书里提过他,1949年之后去了台湾,这些图纸应该是他留下的手稿。
"她指尖点在图纸上的飞檐处,"你看这里,他把斗拱的尺寸改小了,却加了钢筋,既保留了样子,又更结实。
"林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课本里只提过梁启文的名字,连他的设计风格都语焉不详。
"我爷爷有本他的日记,"沈槐笑了笑,"文革时藏在地板下才没被抄走,里面夹着张他设计的小洋楼照片,跟你这图纸上的风格一模一样。
"她忽然凑近了些,林霜闻到她发间的气息,像雨水洗过的青草,"你看这窗棂的雕花,是海棠纹,梁启文的妻子最喜欢海棠花。
"雨还在下,敲打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像无数只手指在轻轻叩门。
窗外的胡同渐渐亮起灯,昏黄的光透过雨幕洒进来,在沈槐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睫毛很长,眨眼时像停着只黑蝴蝶。
林霜忽然觉得,这三个小时过得像场梦,她和一个刚认识的姑娘,在暴雨的春夜里,对着几张旧图纸,说着几十年前的故事。
老板把打烊的牌子挂了出去,沈槐看了看表:"都八点了,雨好像小了点。
"她起身去结账,回来时手里拿着那包印着字的纸巾,"这个给你,"她把纸巾塞进林霜手里,"万一明天还下雨呢。
"林霜捏着纸巾,包装上的字迹被手心的温度焐得发暖。
她背起帆布包走到门口,沈槐忽然"呀"了一声:"你落下东西了。
"林霜回头,看见她举着支铅笔,笔杆上还沾着点自己的指纹——那是她在旧书市场标记图纸时用的,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座位底下。
林霜跑回去接笔,指尖再次碰到沈槐的指腹,这次的温度更清晰,像电流一样顺着指尖漫到心里。
路灯把沈槐的影子拉得很长,雨珠从她发梢滴下来,落在卡其色风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圆斑。
"明天还来吗?
"沈槐忽然问,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林霜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来,我想看看你说的那本日记。
"沈槐笑起来,眼角的弧度比刚才更弯:"我明天下午在这儿画画,带过来给你看。
"林霜"嗯"了一声,转身走进雨里。
胡同里的积水漫过脚踝,凉丝丝的,却没觉得冷。
她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沈槐还站在咖啡馆门口,风衣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像只准备起飞的鸟。
雨幕里,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只有那点蓝晶石手链的光,还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
林霜捏紧了手里的纸巾,包装上的字迹硌着掌心:"把眼泪擦了,风会疼。
"她忽然想起沈槐指甲缝里的蓝颜料,想起她讲梁启文时认真的样子,想起她发间的青草香。
心里像有颗小石子落进了春水里,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很久都没停下来。
胡同深处传来犬吠,被雨声揉得软软的。
林霜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铅笔,又摸了摸帆布包里的图纸,忽然觉得这场暴雨下得真好。
若不是这雨,她大概永远不会走进这家咖啡馆,不会遇见沈槐,不会知道那些藏在旧图纸里的海棠花故事。
雨还在下,但林霜的脚步轻快起来。
她知道,明天下午,她还要来这儿,看那本藏着秘密的日记,看那个指甲缝里有蓝天的姑娘。
而此刻,她的帆布包里,装着民国的月光,春夜的雨水,和一包印着温柔句子的纸巾。
窗外的暮光刚漫过街角的梧桐,我己经坐在老位置上了。
木质桌面带着经年累月的温润,指尖划过,能触到些微凹凸的纹路,像在数着等待的分秒。
老板擦着玻璃杯走过来,冰块在杯壁相撞,发出清脆的响,他扬了扬下巴:“小沈,今天这么早?
等朋友?”
我指尖顿了顿,杯里的普斯福特泛着浅琥珀色的光,气泡细密地往上涌,像藏不住的心事。
“算是吧。”
声音轻轻落在空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
话刚出口就有些懊恼——上次分别时,怎么就忘了问她要个联系方式呢?
林霜,那个总睁着一双亮眼睛,对墙上的老照片、对窗外掠过的鸽子都要好奇打量的姑娘,此刻的身影还没出现在门口,我己经在心里暗暗握拳:这次见了,一定要问。
杯沿碰到嘴唇时,尝到的是普斯福特惯有的清爽,没什么度数,却不知怎么,让脸颊慢慢热了起来。
正发怔的工夫,肩上忽然落下轻轻一拍,不重,却像羽毛扫过心尖。
我下意识地蹙了眉回头,撞进一双弯起来的眼睛里,像盛着揉碎的阳光。
“hi!
这就不认识啦?”
林霜歪着头笑,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手里还捏着半根没吃完的糖葫芦,糖衣亮晶晶的。
“没。”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卡了喉咙。
明明喝的是无醇的酒,脸上的热意却更甚了,连耳尖都在发烫,只能避开她的目光,假装去看杯里的气泡。
她拉过对面的椅子坐下,糖葫芦放在桌角,糖衣映着光。
“是我来晚了吗?”
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试探,眼睛却亮晶晶的,像怕自己搅扰了什么。
“没有。”
我赶紧摇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却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那杯普斯福特——原来有些脸红,和酒没关系。
从那天起,我和林霜渐渐熟络起来。
她会拉着我看街角新开的花店,会指着天上的云说像棉花糖,会叽叽喳喳讲她遇到的新鲜事,而我总是听着。
其实我本不是爱闲聊的人,多数时候宁愿对着一杯酒发呆,但林霜不一样。
我喜欢看她的眼睛,干净、澄澈,像山涧里刚融的雪水,像从未被俗世尘埃染过的天空,分明映着这烟火人间,却偏偏透着一种不染世事的纯粹。
那样的眼神,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心里的褶皱也能被熨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