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晚风带着槐花香,从胡同深处漫上来,掀动书店天台的晾衣绳。
沈槐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来时,林霜正蹲在角落摆弄相机,镜头对着天边最后一抹橘红。
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沈槐手里拎着只粗陶酒坛,坛口用红布扎着,另一只手攥着两只白瓷碗,碗沿还沾着点没擦净的青绿色——是青梅的颜色。
“刚从爷爷那儿拿来的,”沈槐把坛子放在天台中央的旧木桌上,布鞋底碾过地面的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去年清明腌的,他说这会儿喝正好。”
她解开红布,一股清冽的酸甜气漫出来,混着晚风里的槐花香,像把浸了蜜的冰锥,扎得人鼻尖发痒。
林霜放下相机走过去,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见坛子里的酒。
琥珀色的液体里沉着几颗皱巴巴的青梅,表皮泛着深褐的光,像被岁月腌透了的心事。
“你爷爷还会酿酒?”
她伸手碰了碰坛壁,凉丝丝的,沾着层水汽。
“是啊,我爷爷的同学教的。”
沈槐用竹勺舀出两碗酒,酒液坠进碗里时带着细泡,“他总说酿酒跟画画一样,得等。
春天摘的梅子最涩,得用粗盐搓出苦水,再用井水浸三天,最后倒进米酒里封坛,等足一年才能开封。”
她把其中一碗推到林霜面前,“尝尝?”
天渐渐暗透了。
远处胡同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天台上,在地面拼出细碎的光斑。
林霜端起碗抿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时带着微涩的甜,像咬了口没熟透的青梅,后劲儿却悄悄漫上来,在胃里烧出团暖烘烘的火。
“你怎么找到这个天台的?”
她望着远处胡同口的咖啡馆,爬山虎己经爬满了整面墙,像件绿披风。
自从上次暴雨夜见过后,她们几乎每天都在“爬山虎”碰面,沈槐画画,林霜整理图纸,偶尔聊几句梁启文日记里的细节——他在1935年的春天,曾在电报局的圆顶下给妻子写过信,说要在自家院子里种满海棠。
“上次找王哥借颜料,他说楼顶能晒画,”沈槐往嘴里丢了颗话梅,酸得眯起眼睛,“上来才发现,这儿能看见整个胡同的屋顶。”
她指着远处一片青灰色的瓦檐,“你看那几间带老虎窗的,是清朝的当铺改建的,梁启文在日记里画过它的剖面图。”
林霜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几扇突出的小窗,玻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忽然想起沈槐速写本里的画,那些老建筑在她笔下总有种特别的温柔,门墩上的石狮子像打盹的猫,墙缝里的野草像举着小旗的兵。
“你好像总能看见它们的故事,”林霜转头时,正撞见沈槐在看她,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银,“不像我,眼里只有结构和尺寸。”
“因为你看的是骨架,我看的是皮肉,”沈槐笑起来,嘴角的梨涡盛着月光,“就像这青梅酒,你会注意陶坛的弧度,我只关心它够不够酸。”
她忽然凑近,林霜闻到她发间的酒气,混着淡淡的松节油味道——那是她画水彩时常用的颜料溶剂。
“说起来,你为什么总在咖啡馆画画?”
林霜往后退了退,碗沿碰在指尖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
“因为那儿的光影会变,”沈槐仰头喝了口酒,喉结轻轻滚动,“早上的阳光是金的,斜斜地切过桌子,能在纸上画出金边;下午会暗下来,爬山虎的影子爬在墙上,像会动的墨;到了晚上,路灯从窗外照进来,能看见空气里的尘埃在跳舞。”
她忽然指着林霜的肩膀,“你看,现在你的影子落在墙上,像只张开翅膀的鸟。”
林霜回头,果然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手臂的轮廓像展开的羽翼。
她忽然想起暴雨夜沈槐举着铅笔站在咖啡馆门口的样子,那时她的影子也是这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轻轻摇晃。
酒喝得差不多时,沈槐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
“这是我照着梁启文的日记画的,”她抽出一张递给林霜,纸上画着座小洋楼,飞檐下挂着风铃,院子里种着几株海棠,“他说这是给妻子设计的婚房,可惜没等盖好,就被日本人的炸弹炸了地基。”
林霜的指尖抚过纸上的海棠花,花瓣被画得薄薄的,像能透光。
“日记里还写了什么?”
她记得沈槐上次说,日记里夹着张照片。
“写了很多琐事,”沈槐又倒了半碗酒,“他会记今天的砖价涨了两文,记妻子裁了块海棠红的布料,记工地上的木匠偷喝了他的米酒。”
她忽然沉默了,指尖在碗沿画着圈,“最后一页写着‘1938年冬,雪,她走了’,后面就没了。”
晚风忽然变大了,吹得晾衣绳上的白衬衫哗哗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林霜想起自己淘到的图纸,边角的墨迹己经被小心修补过,沈槐特意去琉璃厂买了陈年宣纸,一点一点把晕染的线条补完整。
那时她们凑在咖啡馆的灯下,沈槐用极细的狼毫笔蘸着墨,呼吸轻得像怕惊醒纸上的建筑。
“我以前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得规划一辈子,”林霜望着天上的月亮,圆得像枚银币,“就像盖房子,得先有图纸,打地基,一步步来。
可遇见你来才发现,原来还有种活法,是走一步看一步。”
沈槐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碗和林霜的并在一起,两只白瓷碗在月光下像两只相依的鸟。
过了会儿,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爸妈离婚那年,我跟我妈住。
她总说‘等你考上大学就好了’,等我真考上了,她又说‘等你找到工作就好了’。
可我总在等,从来没好好过过一天。”
她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动了动,“所以我不保证未来,林霜,我给不了你那种一眼望到头的安稳。”
林霜的眼眶忽然热了。
她想起自己攒了半年的钱买那几张图纸,想起每次看沈槐画画时,总忍不住数她笔尖的颜料能维持多久,想起上次在旧书市场看见本梁启文的传记,犹豫了半天还是没买——怕钱不够下次请沈槐喝咖啡。
她好像总在为以后盘算,却忘了此刻的风有多软,酒有多甜。
“那我们就不规划未来,”林霜伸手碰了碰沈槐的手背,她的指尖还带着酒的凉意,“我们就一天天地攒,今天攒下这杯酒,明天攒下咖啡馆的阳光,后天攒下胡同里的猫……攒到哪天算哪天。”
沈槐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她忽然倾身过来,林霜闻到她睫毛上的月光,尝到她嘴角的青梅味,比坛子里的酒更涩,也更甜。
远处不知哪家的收音机在唱老调子,咿咿呀呀的,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倒像在为她们伴奏。
不知过了多久,沈槐忽然笑出声,指着桌子底下。
林霜低头,看见那坛青梅酒不知什么时候被碰倒了,琥珀色的酒液正顺着桌腿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一滩,被月光照得像摊融化的金子。
“你看,”沈槐的手指划过林霜的掌心,像在画一幅看不见的图纸,“它在帮我们浇地基呢。”
林霜望着那滩酒液,忽然觉得梁启文没盖成的婚房或许并不遗憾。
有些房子未必需要砖瓦,就像有些未来,不必写在图纸上。
此刻天台上的月光是梁,晚风是梁,她们碰在一起的指尖是梁,就连那滩渐渐渗入泥土的酒,都是最好的地基。
后半夜的风带着点凉意,沈槐把自己的薄外套披在林霜肩上,上面沾着淡淡的颜料味。
两人并肩坐在天台边缘,脚悬在半空,能看见胡同里的猫顺着墙根溜过,看见咖啡馆的灯最后熄灭,看见远处的天际慢慢泛出鱼肚白。
“明天去看电报局的蔷薇吧,”沈槐忽然说,“我查了日历,这几天该开了。”
林霜点头,把脸埋在带着酒气的外套里。
她想起沈槐速写本里的蔷薇,被画得张牙舞爪,却在花瓣尖点了点鹅黄,像藏着小小的太阳。
天边泛起第一缕晨光时,她们才收拾好东西下楼。
沈槐拎着空酒坛,林霜抱着相机,木楼梯在脚下发出疲惫的***。
路过书店橱窗时,林霜看见里面摆着本新到的建筑杂志,封面是座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以后我们也盖座房子吧,”林霜忽然说,“不用太大,有个像这样的天台就行,我来画图纸,你负责在墙上画画。”
沈槐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里的笑意像刚开封的青梅酒,又酸又甜:“好啊,不过得先种棵海棠。”
晨光穿过槐树叶,在她们脚下投下晃动的光斑。
林霜忽然觉得,那些攒起来的日子己经开始发芽了,就像去年埋下的青梅种子,总有一天会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