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病来得凶,高烧不退时,连睁眼都费力。
昏沉中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哭泣,压抑抽噎,小兽一般。
也不知是烦,还是什么滋味。
这哭声让温如玉心里越来越难受。
指尖被人轻攥着,暖烘烘的,还在颤抖,估计是怕吵醒温如玉,动作很轻,但那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是钻入了耳膜。
“你别有事……”,他的声音哑的厉害,气音混着泪意,“求求你了,我以后不惹你生气了,求求你了……别丢下我。”
求我做什么?
温如玉被扰的心烦,又在哭,怎么这么爱哭?
求我有什么用?
怎么办?
这么一个怯懦的人,他要是没了,该怎么办啊?
在这个温家他该怎么过?
温如玉费力掀了掀眼皮,朦胧中看见他俯在床边,碎发贴在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的眼睛红彤彤的,睁得很大,里面都是惶然。
温如玉想伸手摸一摸他,因为难得见他这种模样,平日里他这小妻子在他面前总是畏畏缩缩的,就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像是怕极了他。
旁边伺候的丫鬟估计是怕他哭断了气,于是便上前要将他拉起来,却被他伸手拦住。
这才对,这样还有点当家主母的样子。
温如玉突然有那么点欣慰。
……“水……”重重床幔之中,传出一个暗哑的声音。
八仙桌上的镏金鹤擎博山炉的细烟袅娜升起,金钗抖了一下,一块香料掉在了桌上,玉抱月疲惫的双眼蓦得睁大,连忙开始唤人“碧云!
水!
赶紧打水去!
城主醒了!”
他的声音很慌张,里面带着惊讶与喜悦。
扶着温如玉的肩背,轻轻拍打着将水送进喉咙,看着水被咽下,玉抱月一口气还没抒出来,下一刻一口鲜血便从口中喷了出来,洒在枕边,落在玉抱月苍白的脸上,漂亮怯懦的眉眼之前。
玉抱月颤抖着闭上了双眼手指覆在脸上,从额头滑下。
温如玉也不知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挪开了眼。
熟悉的体香伴着鲜血的腥气涌入鼻腔。
又哭了。
温如玉感受着从脖颈处滑落在手背上的湿润。
“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玉抱月的声音与温如玉心底的那道声音重合,如雷作鼓般,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温热的泪落在额间又划至眼中,辛辣***的感觉让温如玉微微眯起眼,一双手在玉抱月背后慢慢顺着,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揩去玉抱月的泪,而后挥了挥手,“别哭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白雪消融,柳枝抽条,高高的灰墙将偌大的宅邸与喧嚣的外界相隔。
温如玉躺在院中躺椅之上,暖洋洋的日头洒在他无甚血色的脸上。
“嘶——”握着紫檀木云纹鎏金梳子的手微微收紧。
玉抱月忙停下手中的梳子,淡色的眸子和温如玉向上翻起的眼眸对上,“对、对不起,夫君。”
看着玉抱月歉疚的脸,温如玉按住眉心挥了挥手,“梳子放下,让红湘过来。”
听到此话,玉抱月深深垂下了头,半晌,才哑着嗓子说了声好。
他真是个蠢货,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玉抱月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掉。
又哭了,温如玉叹了口气。
眉眼低垂,脸上还有湿润的泪痕,温如玉是一阵心烦,抬手抚上玉抱月的面颊,“没事,你我之间何来抱歉一说。
歇一歇吧,早跟你说了不知几遍了,不用管我。”
玉抱月的面颊冰冰凉凉,日光洒在他的脸上,因为是向上看,温如玉可以看清玉抱月的每一根长首的睫毛,温如玉忍不住伸手剐蹭了一下,“歇着去吧。”
玉抱月不作声只摇了摇头,而后俯下身将头埋进温如玉的脖颈侧处。
芙蕖的馨香同药物的苦味混在一起,缠绕着进入玉抱月的鼻腔。
温凉的泪水与温热的鼻息积在肩头,黏黏腻腻,茶色的眼珠向下撇去,温如玉叹了口气,将手搭在玉抱月的发顶慢慢揉搓,“别哭了。”
玉抱月不答,只闷着声音道,“你爱我吗?
你会离开我吗?”
温如玉沉默一瞬,而后道:“不会。”
……己是深夜,昆虫的鸣叫声荡进紧闭漆黑的房中。
玉抱月点了蜡,将熬好的药一口一口喂进温如玉的口中。
同时,手上还捏着一块巾帕,是用来擦拭温如玉因咳嗽而溢出的残药的。
苦涩腥气的药味弥漫着整个房间,就连身上都是。
温如玉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再加之药物苦涩难咽,便伸手轻轻推拒,“带我出去看看。”
玉抱月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将药碗搁到桌上,眉目间尽是疲惫与忧伤,在他要转身去厢房给温如玉多添几条被褥时,被一双冰凉的手虚虚握住了手腕。
温如玉的手很凉,冰凉的像是山洞中栖息的蛇,玉抱月抬起那双布满忧伤的漂亮的眼,对上爱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
同床共枕十二载,他怎能不知自己夫君的意思。
只是这晚风太凉,他怕——“……你的身子”温如玉捂唇轻轻咳嗽一声,见温如玉咳嗽,玉抱月连忙拿丝帕去擦,温如玉微微颔首,摇了摇头,“无碍。”
他的嗓子越来越哑了,半点不见过去的威严。
双颊也深深凹陷下去,只一双混浊的眼此时透着温柔,他的语气轻慢,似是在回忆些什么,“带我出去看看吧。”
温如玉侧眼首望向玉抱月,因病痛而疲惫萎靡的双眼此时又透出些往日的风采来。
春夜的风还是很凉,与往日的冬风不遑多让。
风一吹,便是两阵咳,红色的血染在杏白的巾帕上。
玉抱月的手覆在温如玉苍竭的手背上,没了那些精巧的装饰,他的手也少了阴柔的气息。
两人齐齐望向天上被雾绕住的橙黄的月。
……病榻中烛光明灭,温家上下齐聚一团,白绸在房梁门口屋檐玄关处绕了一圈又一圈。
朱红的大门被雨水浇成了暗红色,门口处放了个板凳,一个上了岁数的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坐在上面,他是在这儿守门的。
“咻——”脚尖轻点,一道黑影便呼啸而过。
老头睁开迷瞪的双眼,只见地上多了几片落叶。
看了眼门前的大树,老头将落叶捡起,重新放回了大树底下,口中念叨着,“落叶归根,落叶归根。”
温府很大,里面各种院落山亭,萧朔在里面足足绕了半圈才找着温如玉的房间。
萧朔藏在树梢中间,口中叼了根不知从这府中哪里薅来的草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身为一位替人送药的侠客,怎么看他都是不靠谱的。
怎么这么多人?
萧朔挠了挠脑袋,真麻烦!
偏生他还被重点警告了,一个人都不能杀,整个温家有一个人少了一根毫毛都要唯他试问,就连迷烟都不能用。
幸亏他从那老头儿手里借了本秘籍,要不然这事还真是难办呢!
一边想着,萧朔一瞬间就消失了踪影,再现身之时,就是这病宅之内了。
也不知这温如玉平时用的是什么药,闻着又苦又腥,隔着层层面罩萧朔都能闻出来。
也不知道这温如玉是怎么忍下来的。
小心放倒了几个丫鬟,萧朔往里屋走去了。
也是奇怪,温如玉好歹也是个一城之主,榻边竟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掀开层层帐缦,萧朔看清了床上的人。
瘦、白,这是萧朔对他的唯一评价。
喉结滚动,丹药吞入腹中,隔着眼皮,眼珠微微转动。
起效了,也意味着萧朔的任务完成了。
“欸?!
我怎么在这里?”
“怎么你也在!”
“还有你!”
被萧朔放倒的侍女一个个醒了过来,“来人啊!
府中进贼了!!”
“什么!
府中进贼啦!”
“快!
去看城主!”
“城主醒了!!!!”
温家上下顿时乱成了一团。
萧朔站在墙头上,回头看了一眼,嘿呀,现在着急了,早些干什么去了,堂堂一个城主竟然无人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