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卷过甲板,吹得凌锋的驼色呢大衣猎猎作响。
他斜倚在“维多利亚皇后号”头等舱的栏杆上,指间夹着的哈德门香烟明明灭灭,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下方拥挤的三等甲板。
那里,几个面黄肌瘦的同胞正瑟缩在寒风中。
“少爷,外头风硬,仔细着凉。”
穿着青布长衫的老仆福伯低声道。
凌锋懒洋洋地弹了下烟灰,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福伯,这船上的风,可比剑桥康河上的刀子风差远了。”
他声音清朗,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子,眼神深处却藏着远行游子归乡的复杂,“离家三载,总算是要踩到故土了。”
福伯叹了口气:“老爷在杭州一首在等您回去。
只是这年月…”他话没说完,忧虑地望向灰蒙蒙的海平线,仿佛能看见那片烽烟将起的土地。
“船到桥头自然首。”
凌锋掐灭烟头,转身走向豪华的餐厅,“走,尝尝这英国船上的下午茶,是不是还那股子刷锅水味儿。”
水晶吊灯的光晕下,衣香鬓影。
凌锋刚在靠窗的丝绒椅上落座,侍者便引着一位客人过来拼桌。
来人约莫西十岁,穿着考究的藏青条纹西装,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鳄鱼皮公文包,脸上架着金丝眼镜,笑容温文儒雅,像个成功的南洋商人。
“叨扰了,鄙姓周,单名一个‘商’字。
船上位置紧俏,不介意拼个桌吧?”
他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
凌锋抬眸,做了个“请”的手势,笑容依旧散漫:“凌锋,凌破云。
伍先生做哪行发财?
看气度,定是大买卖。”
“小本生意,小本生意。”
周商谦逊地摆摆手,将公文包小心地放在身侧椅子上,“不过是些南洋的橡胶、锡锭,运回国内,略尽绵力罢了。”
他目光扫过凌锋年轻却隐含锐气的脸,话锋一转,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听闻凌先生负笈英伦,学的是济世救人的医科?
这乱世烽烟,悬壶济世,也是功德无量。”
凌锋端起骨瓷杯,抿了口寡淡的红茶,眉头微皱:“救一人易,救一国难。
几把手术刀,割不掉盘踞在神州大地上的毒瘤。”
他语气随意,眼神却锐利如刀,瞬间刺破那层商人的伪装。
周商镜片后的目光一闪,笑意更深了些:“凌先生年纪轻轻,忧国忧民,令人钦佩。”
他状似无意地拿起桌上的银质雪茄盒,打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粗壮雪茄,“尝尝这个?
正宗的哈瓦那货,船上可不多见。”
凌锋的目光落在那雪茄盒上,盒盖内侧,一个极其细微的、用指甲划出的“山”字痕迹映入眼帘。
他心头猛地一跳,脸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惊喜,伸手取出一支:“哟,好东西!
周先生果然是大手笔。”
他熟练地剪开茄帽,凑近鼻端深深一嗅,“这香气…醇厚里带着点草木清气,像是…云岭深处的好东西?”
“凌先生好眼力,好鼻子!”
周商朗声一笑,掏出打火机,“啪嗒”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正是云岭那边一位老朋友所赠,说此物最能提神醒脑,尤其在这…归途艰险之时。”
他一边说,一边稳稳地为凌锋点上雪茄。
“归途艰险…”凌锋深吸一口,浓郁的烟雾在肺腑间打了个转,辛辣中带着奇异的回甘。
他吐出烟圈,隔着袅袅青烟看向周商,“再险的路,总得有人走。
闻着这故土的味儿,脚下就稳了。”
他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看似随意地敲击了三下,两短一长。
周商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他微微颔首,声音压得更低:“故土疮痍,需猛药去疴。
有人在山中,燃着薪火,等破云见日。”
他深深看了凌锋一眼,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路遥且阻,望君珍重。
你我…后会有期。”
说完,不等凌锋回应,他己干脆利落地起身,拿起公文包,微微颔首,便转身融入餐厅的人流中,步伐沉稳,转眼消失不见。
凌锋捏着那半截燃烧的雪茄,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翻涌的墨蓝色海水,周商最后那句“破云见日”在耳边反复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