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窗里有一道细细的裂缝,正好把我的脸劈成两半。
一半是要缴房租、还外债、给母亲交手术押金的我,
另一半是被人推到悬崖边上、还想把真相掀翻的我。公司宣布三个月后出裁员名单,
合规风暴像一阵无形的风,先吹灭胆小鬼的蜡,再吹塌那些自以为安全的墙。那天清晨,
我以为只是普通的一天。傍晚,我的名字已经在合规群里泛起涟漪。深夜,
匿名邮箱里只有一句话:你被人卖了。第一章我盯着掌心那面圆镜看了足有十秒。
镜面的裂缝像一道极细的闪电,从左上角斜斜劈进来,在我眼睛的位置停住,
恰到好处地把眼白与瞳孔分开。祖母走的时候,把它塞进我的包,说女孩子要有镜子,
别在外头把自己照丢了。我随口应着,没想到离开小城的第六年,它成了我每个清晨的闹钟。
九月的天还没凉透,合租房的窗户向着背光的巷子,潮气一夜之间把墙角的霉斑鼓起。
我戴上口罩,抓起包往外冲。巷口的早餐摊还在摆木凳,油条在铁锅里吱吱作响。
一辆电动车从身后掠过去,车篓里的塑料袋摇摇晃晃,我侧了一步避开,袋口露出几根葱,
绿得很认真。地铁二号线七点四十八分准点驶来,车门张开的时候像一张吞人的嘴。
我被人群推着往里挪,背包的带子被卡了一下,脊背一凉。手机上叮的一声,
是银行的还款提醒,紧接着,医院挂号平台跳出红色的感叹号,
提示母亲手术的押金尚未补齐。我盯着那串数字,喉咙干得像塞了棉花。
站在我左侧的女孩戴着细细的金耳环,正在跟人聊天。她的声音淹没在铁轨的轰鸣里,
我只瞧见她唇形一张一合。车窗里映出我的脸,镜子里的裂缝仿佛跑到了玻璃上。
我把视线挪开,强迫自己去想待会儿的例会流程:九点半周会,
我要报本周三张数据报表的清洗进度、今日新增的异常字段、与供应商对账的差异说明。
词条像一个个钉在脑海里的标签,越钉越多,越钉越疼。公司在三环边上,
一栋玻璃立面的大楼。我们部门在十七层,过道铺了灰蓝色的地毯,踩上去没声音。
工位的灯一格一格亮起来,像城市在清晨慢慢醒来。我把电脑合上又打开,
卡住的指纹识别过了第三次才亮绿。桌上的仙人掌缩在白瓷盆里,尖刺上挂着两粒灰。
唐晚把杯子重重放在我桌角,茶包的标签上印着一个笑脸。你又晚睡了吧,她说,
眼下怎么这么黑。我笑了一下,没接。她把上衣往腰里塞,坐在我对面,
对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她说,今天不要冲,周会不难,难在会后。她说完又自己笑了笑,
掩饰掉那一瞬的古怪。我心里一跳,还没来得及问,群里响了两声提示音,周竞@所有人,
九点整会议室***,提前交接项目文档。提前交接四个字在屏幕上亮得刺眼。
我们的项目卡在验收前的合规审查,按理说这个阶段交接,
是要把所有过程文件和关键报表备份交由负责人统一保管。我硬生生把呼吸压平,
点开自己的文件夹,光标像一只懒虫挪动。第三张报表的字段对齐好像偏了一格,
我放大到百分之两百,才发现一个叫list_id的字段值比昨晚多了两行重复项,
时间戳落在零点之后。我吸口气,脑袋里面咔的一响,像有人把开关扳了下去。
我明明晚上十点零五分就关机回家了。我把指尖按到桌沿,指尖发冷。刷新、对比、回溯,
熟悉的操作像肌肉记忆一样顺着手腕流下来。可我越点,心越凉。历史版本里,
这两行在凌晨零点二十七分被人覆盖保存,操作者显示我的账号。我去查门禁记录,
昨晚二十二点零五分我出楼下闸机,打车回家的订单还躺在手机上,司机送我到巷口,
我下车的时候雨刚刚落下第一滴。周会照例从项目复盘开始,十七层最大的会议室里,
玻璃墙像透明的海。投影幕布上的日程安排冷冷地列着条目。周竞站在屏幕侧面,
手里拿着记号笔。他的声音向来温和,说明问题时却像卷尺,噌地往出一拉,长度清清楚楚,
把人逼在数字上。他点了我的名字,让我汇报昨晚的异常和今天的处理计划。我说了情况,
也说了初步排查。我尽量把句子压短,不带情绪。说完之后,室内安静了几秒。周竞没看我,
拿笔尖在白板上点了点,说,合规期,避免个人持有关键报表,全部交由负责人统一保管,
先把你的备份交上来。语气不重,像一杯温水,却让人从喉咙到胃都凉下去。我点头,说好。
唐晚碰了碰我的鞋尖,动作很轻,像在提醒什么。我看她,她避开我的目光去翻笔记本。
我忽然想起她昨天加班很晚,离开前朝我摆了摆手,可那会儿我已经在电梯里了。
我的心像被线从里面拉了一下。会议结束时,合规群跳出一长串新消息。
有人转发了公司范围的检查通知,强调严禁数据外发,违者严肃处理。我把U盘放在手心里,
金属外壳有点凉。交到周竞手上时,他抬眼看了我一瞬,那一瞬像把尺子从我肩膀滑到指尖。
我转身出了会议室,背脊直得像一根撑在水中的竹竿。午后,风从窗缝里钻进来,
纸堆里轻轻响。我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下午三点零五分。
母亲的病房照片停在我手机相册的第三行,她笑得有点勉强,说别担心。
我回她的语音只说了一句有我在。话一出口,耳边的声音空了一瞬,
仿佛有人把周围的空气都抽走。我去茶水间接水时,阮策站在角落里看手机。他一直不多话,
像办公楼里一段不被注意的廊桥。我路过时,他抬了下眼皮,又低下去。我刚要走,
他喊了声知夏。他的声音低,像旧琴弦。他说,你昨晚真的十点就走了吧。我嗯了一声。
他又说,刚才系统那边有人提审计,说你账号凌晨有登录。我的杯子攥得太紧,指节泛白。
阮策把自己的杯盖扣上,说,也许是缓存同步。我点了点头,这个借口连我自己都不信。
他看了我一眼,像要说什么,到嘴边又吞回去,改口说下午的风有点大,别着凉。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天沉了下去,云层背面压着未落的雨。办公区的灯一盏盏亮起来,
像被人用一把细致的梳子梳过。我在工位上等一个对账邮件的回复,鼠标指针停在窗口边缘。
唐晚靠过来,声音压得很低,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摇头,笑着说今天不行。
她看了我几秒,忽然说,知夏,别太较真。那三个字在她嘴里看不出褒贬,
像一块被擦得发亮的玻璃,既干净又滑。我说没事,转回去继续盯着屏幕。
她走的时候手指在我桌面轻轻敲了两下,像在敲一扇看不见的门。我把背包背上,出了楼。
雨点已经落下,稀稀拉拉地敲在地砖上,像有人在练习一首慢到极致的曲子。
我顺着台阶往下,风把发尾吹得有点乱。地铁入口吞进一群急匆匆的人。我没挤进去,
沿着楼下的骑楼走回合租的小区。巷子深,灯泡昏黄,灯罩上黏着一层不肯散的灰。
楼道的墙体吸了水,摸上去冰凉。许野拎着快递从台阶上跑下来,一边跑一边解开雨衣帽子,
他笑着朝我摆手,说你家门口又塞传单了,写着信用卡提额,我给你扔垃圾桶了。我说谢谢。
他把快递递给我,是一包棉签。我想起母亲的医嘱,心里一软。屋里比楼道还暗。
我把灯打开,灯罩里一圈黄晕慢慢浮起来。桌上散着两张电费单和一张未拆封的快递广告。
我把包放到椅子背上,镜子从里头滑出来,叮的一声,落在木地板上,
裂缝又多了一条更细的岔。我蹲下去捡起它,它在我掌心里冷得像刚出井的水。电脑开机,
风扇先叹了口气,再努力转起来。我把今天的记录补到表格里,手指的节奏像落雨。
屏幕突然跳出一封新邮件的提示。发件人是一串看不出规律的字母,主题空白。
我犹豫了一秒,鼠标落到打开。邮件正文只有一张截图和一句话。
截图是我们内网的操作日志界面,红色方框圈住的那行,显示凌晨零点二十七分,
我的账号被登录,进行了字段覆盖保存。那一句话被放在截图下方,
像被谁压低了嗓音贴到耳边,又冷又清楚。你被人卖了。我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直到屏幕的光在房间里把我的影子拉长。外头的雨声细细密密,
像有人在屋顶缝补一张巨大的黑布。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有人拿着我的钥匙、我的名字、我的账号,
安静地走进我以为安全的世界,把一切替我做完,那么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
我摸了摸口袋,只有空空的指腹。我想起白天交出去的U盘,
想起周竞看我时那瞬间极轻的停顿,想起唐晚说别太较真。我的心跳像被人拿尺子量过,
缓慢、清晰,却因为那句短短的告知开始失去节拍。手机又响了一下,是银行的自动语音。
我按掉它,坐回椅子上,呼吸一点点稳定下来。我把邮件保存到本地,又用手机拍了一张。
我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一条线的边缘,前面是风更大的地方。我把镜子放到键盘旁边,
裂缝在屏幕的光下像一条银线。我对着那条线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我轻声说,行。
然后把电脑合上,拿起雨伞,往门口走。楼道里潮气更重,灯光一闪一闪。
谁家门口的风铃被风碰了一下,发出极轻的声音。我停在转角,听见雨更细了。那一刻,
我知道明天一早我要做什么。我会先去找门禁记录,再去验证登录的IP和终端指纹,
然后去把今天交出去的备份找回来。我会按流程来,也会按心里的秤来。
至于那句你被人卖了,我把它压进口袋里,像压进一枚烫手的硬币,随身带着,
提醒我别被烧糊了手。我撑开伞,雨落在伞面上,发出密密的响。巷口灯牌上的字挨个熄灭,
只剩下一道模糊的蓝。我迈出去,雨脚立刻打在鞋面上。夜色缓慢地向我合拢。
我心里有一条细线正被拽直,似乎在告诉我,风暴才刚刚开始。第二章早晨的雾气还没散,
玻璃幕墙上映出一层模糊的灰。我推开公司大门,闸机刷脸的瞬间,
内心像被钝刀划了一下——合规群昨晚的消息还横在脑子里,像一根倒刺,怎么也抹不掉。
九点整,部门群弹出通知,要求我去十七层的小会议室,备注是“合规面谈”。
那几个字像被冰水泡过,从屏幕里直直渗到骨头里。我坐下,面前的笔记本空白一片,
指尖发凉。周竞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戴工牌的HR,她翻开文件夹,
语调平平地问:昨晚的字段改动,你知情吗?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
请先给我完整的操作日志。我清楚,这一步可能让他们觉得我是在“对抗调查”。
周竞淡淡笑了一下,把笔转了个圈,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按流程走,你先写个检讨,
帮你止损。”止损两个字像一个温柔的枷锁,套上就再摘不下来。我心里一紧,
意识到这是一道单选题——承认错误保住饭碗,或者咬住真相,赌自己能翻盘。面谈结束,
我回到工位,权限提示红框闪了一下——主系统访问被降级,只能查看不能导出。
我深吸一口气,侧头看向唐晚。她假装没看见,低头敲字的速度快得像在追赶什么。
我打开手机,给阮策发了一行字:能查到昨晚的原始日志吗?几分钟后,
他回了两个字:可以。午饭时间,人群散开,我装作去茶水间的样子,绕到靠窗的闲置工位。
阮策坐在那里,屏幕上是深色背景的审计系统。他抬手招呼我过去,
指着一行时间戳说:“二十三点四十七分,你的账号远程登录。IP是外网,不在公司网段。
”我的胃收紧成一团。这意味着,有人用我的身份从外面改了数据。
我让他截了屏发到一个临时邮箱。他犹豫了一秒,说:“小心点,
这事牵的人可能比你想的多。”我没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看我的眼神已经给了答案——他知道的,远比他说的多。下午三点,
周竞叫我去交接所有项目文件。我把加密的副本留在自己U盘里,又交了一份给他。那一刻,
我看见他接过U盘的手指微微一紧,像是在确认什么。回到座位,唐晚递给我一杯咖啡,
低声说:“别查了,这事你扛不住。”我盯着她,她却把视线移到窗外,
仿佛那句话跟她无关。傍晚,雨开始下,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我关掉电脑,
包还没拉上拉链,手机就震了一下。是个陌生号码,短信只有一句话:衡策咨询的合同,
有问题。后面跟着一个短链。我走进空无一人的楼道,点开链接。屏幕上是一份合同扫描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