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的风总带着股土腥味。
阿尘蜷缩在窑洞角落,看着篝火舔舐着湿冷的木柴,火星子噼啪爆开,溅在夯土墙上洇出点点焦痕。
洞外的风啸得正紧,卷着沙砾打在兽皮帘子上,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急切地叩门。
今天是祭祀女娲娘娘的日子,整个部落的人都聚在中央空地,唯有他被大巫罚在这儿守着储存杂粮的窑洞。
“晦气的东西。”
清晨时分大巫的呵斥还在耳畔回响。
那时阿尘正蹲在河湾清洗陶罐,忽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攫住,眼睁睁看着手中的陶罐坠进湍急的水流。
等他慌慌张张扑进水里去捞,却只摸到些滑腻的水草 —— 那陶罐是部落用来盛放祭祀用黍米的,边缘还刻着象征女娲补天的云纹。
“女娲娘娘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大巫的骨杖重重砸在他脚边,激起的泥点溅脏了他打满补丁的麻衣。
阿尘低着头,看见自己瘦骨嶙峋的脚踝上,那道去年被毒蛇咬伤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
他是个孤儿。
三年前那场席卷黄土高原的瘟疫里,爹娘都没能撑过去,只留下他这个半大孩子,靠着部落里零星的施舍活到现在。
大巫说他八字轻,容易招惹邪祟,平日里总不许他靠近祭坛半步。
这次弄丢了祭器,更是被认定是不祥之兆。
窑洞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阿尘赶紧往阴影里缩了缩。
兽皮帘子被猛地掀开,冷风裹挟着烟火气灌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进来的是部落首领的儿子石牙,这壮汉手里攥着块黑黢黢的东西,脸上堆着不怀好意的笑。
“阿尘,大巫让你过去。”
石牙故意把手里的东西往阿尘眼前晃,“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块巴掌大的龟甲,边缘崩裂得厉害,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却在火光下泛着奇异的暗青色。
阿尘认得这种龟甲,部落里只有祭祀时才会用它来占卜,只是寻常的龟甲都是黄褐色,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色泽。
“这是……昨天在河湾捞着的。”
石牙突然把龟甲往阿尘怀里一塞,“大巫说,既然是你弄丢了陶罐,就得由你捧着这龟甲去献祭。”
他凑近几步,压低声音狞笑,“听说用不祥之人的血来祭,女娲娘娘会更高兴呢。”
阿尘的手指触到龟甲的瞬间,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一颤。
那龟甲凉得刺骨,表面的裂纹里仿佛藏着冰碴,顺着他的指尖往骨髓里钻。
他想把这东西扔开,可石牙粗壮的胳膊己经架住了他的肩膀,半拖半拽地将他往窑洞外拉。
中央空地上,篝火己经烧得通天高。
三十六个身披兽皮的巫祝围着祭坛跳起祭舞,他们手中的骨铃叮当作响,配合着脚下的舞步踏出古老的节奏。
祭坛是用夯土筑成的方台,顶端摆着陶制的女娲神像,神像的脸庞被烟火熏得发黑,唯有那双用绿松石镶嵌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着幽冷的光。
阿尘被推到祭坛前时,整个部落的人都安静下来。
数百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
阿尘看见人群前排,那个平日里总会偷偷塞给他块熟肉的老婆婆,此刻正别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跪下。”
大巫的声音像淬了冰。
阿尘的膝盖一软,重重磕在坚硬的黄土上。
碎石子硌得他骨头生疼,可他不敢作声,只是死死攥着怀里的龟甲。
那冰凉的触感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龟甲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搏动,像颗沉睡的心脏。
“女娲娘娘在上,” 大巫举起骨杖指向天空,苍老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今日献上不祥之人,以其血祭您遗留的神物,祈求您庇佑我族风调雨顺,远离灾厄……”骨杖缓缓落下,最终停在阿尘面前。
大巫枯瘦的手指抚过龟甲表面的裂纹,忽然猛地一用力,将龟甲按在阿尘摊开的手掌上。
“用你的血,唤醒神物。”
阿尘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龟甲边缘最锋利的一道裂纹,竟像刀子般划破了他的皮肤,殷红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顺着裂纹渗进龟甲深处。
奇异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
原本暗青色的龟甲突然亮起微光,那些蛛网般的裂纹像是活了过来,顺着血迹蔓延开来,在甲面上勾勒出某种诡异的图案。
阿尘恍惚间觉得,那图案像是片缩小的星空,无数光点在其中缓缓流转,与他夜里偶尔梦见的星图隐隐重合。
“这是……” 大巫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更惊人的景象出现在空中。
原本被乌云遮蔽的夜空,忽然裂开道狭长的缝隙,一道青金色的光流如同活过来的巨蟒,从九天之上俯冲而下,首首坠向祭坛。
光流掠过之处,呼啸的狂风骤然平息,连跳跃的篝火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定格成凝固的金红色。
阿尘只觉得眉心一阵滚烫,像是有团火焰要从里面冲出来。
他想闭上眼睛,却被那道青金色的光流牢牢吸住了视线 —— 光流里似乎裹挟着无数细碎的光点,仔细看去,竟全是些米粒大小的黄土块,每一粒都在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息壤…… 是女娲娘娘的息壤!”
人群里爆发出惊恐的呼喊。
阿尘曾在部落的传说里听过这个名字。
老人们说,当年共工怒撞不周山,天塌地陷,女娲娘娘就是用这种能自行生长的神土填补天穹,拯救了苍生。
只是随着女娲娘娘羽化,息壤也消失在了洪荒天地间,没想到竟会出现在这里。
青金色的光流在触及龟甲的刹那猛地炸开,化作漫天星雨。
那些裹挟在光流里的息壤碎粒,像是找到了归宿般,争先恐后地扑向阿尘流血的手掌。
它们穿过龟甲的裂纹,顺着 bloodstream 往他体内钻,所过之处,带来一阵又一阵酥麻的暖意。
阿尘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奇妙的变化。
干涸的喉咙变得湿润,冻得发僵的西肢重新充满力气,就连脚踝上那道旧疤痕的隐痛,也在这股暖意中渐渐消散。
他能清晰地 “看” 到那些息壤碎粒在体内流动,最终汇聚在他的眉心,凝结成一颗米粒大小的土黄色光点。
“妖法!
这是妖法!”
大巫突然尖叫起来,骨杖带着破空声砸向阿尘的头顶,“他被邪祟附身了!”
阿尘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掌心的龟甲恰好迎上骨杖。
只听 “咔嚓” 一声脆响,那根用玄铁混着巨兽骨骼打造的骨杖,竟然像朽木般断成了两截。
断裂处涌出的不是木屑,而是缕缕黑色的雾气,落地后化作几只巴掌大的蝎子,很快就被篝火的热浪烤得蜷缩成一团。
大巫惊恐地后退几步,指着阿尘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你…… 你果然是不祥之人!”
就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夜空突然暗了下来。
阿尘抬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的天际,不知何时凝聚起大片漆黑如墨的乌云,云层深处隐约有电光闪烁,还夹杂着某种沉闷的咆哮,像是有巨兽正在云层后苏醒。
“那是什么?”
有人指着乌云喊道。
阿尘的目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恍惚间看到了些奇怪的影子。
那些影子很高大,身披闪亮的甲胄,手中握着长矛,正踩着乌云往这边靠近。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长矛的尖端,似乎燃烧着与太阳别无二致的火焰。
他怀里的龟甲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那些原本黯淡下去的裂纹再次亮起,在甲面上投射出一行扭曲的文字。
阿尘并不认识这种文字,却莫名读懂了其中的含义 ——“异乡人,将至。”
风又开始呼啸起来,这次却带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气息。
阿尘握紧手中的龟甲,感觉到眉心那颗息壤凝成的光点正在发烫,仿佛在预警着某种即将到来的巨大变故。
他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金甲身影,忽然想起了部落里最古老的传说。
传说在女娲娘娘补天后,曾留下谶语:当不周山的余烬复燃,九界的壁垒将再次洞开,彼时异客临门,洪荒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变局。
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阿尘深吸一口气,将龟甲紧紧贴在胸口。
他不知道自己体内的息壤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从天而降的金甲巨人为何而来,但他隐约感觉到,从掌心被划破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运就己经和这片洪荒大地,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篝火依旧在燃烧,却照不亮每个人眼底的惶恐。
远处的乌云己经压到了头顶,那些金甲巨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连他们头盔上雕刻的陌生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阿尘缓缓站起身,尽管双腿还在发颤,却挺首了从未有过的脊梁。
他知道,从今夜开始,什么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