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市的夏，热的实质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傍晚，市立博物馆。
电视屏幕的光，惨白地涂抹在堆满杂物的库房一角。
新闻女主播强撑出的镇定，在电流杂音的撕扯下显得格外脆弱。
“全球多国天文台及空间机构持续报告，”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略显空旷的演播室里回荡，“观测到前所未有的集体性星轨偏移现象。
权威专家初步分析认为，此现象由近期密集发生的太阳耀斑活动及复杂地磁扰动共同引发，属罕见但仍在自然天体物理范畴内的天文事件…由国家天文台首席专家陈教授为我们带来最新解读初步分析表明，”一位头发花白、面容紧绷的专家出现在屏幕里，语速飞快，眼神却下意识地躲避着镜头，“此次星轨扰动可能源于……源于深空未知磁场风暴的短暂干扰。
至于日全食期间出现的……呃……光谱异常现象，其成因非常复杂，涉及高层大气粒子对太阳光的特殊散射效应，具体机制仍在紧急研究中。
请大家保持冷静，相信科学……相信科学？”
角落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轻易戳穿了那层摇摇欲坠的“科学”面纱。
声音的主人沈青阳，就站在库房中央一张铺着墨绿色绒布的长条工作台前。
目光锐利地聚焦在他面前一件布满绿锈的青铜器残片上。
那残片形状奇特，隐约能看出是某种星盘的一部分，上面镶嵌的几颗早己黯淡的宝石排布成怪异的阵列。
沈青阳的左手边，安静地躺着一件古朴的青铜司南，其勺柄正极其轻微地、持续不断地左右摇摆，划出焦躁不安的轨迹，与桌面的摩擦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沈青阳的手指修长，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悬停在司南上方几厘米处，他眉头紧锁，目光落在工作台一角摊开的一本线装古籍上。
泛黄的宣纸页边卷曲，上面是褪色的工整墨字。
他的指尖划过一行字迹，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挤出：“荧惑守心，赤贯中天……辰星离轨，地维倾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虽然隔着厚厚的墙壁和窗帘，但那片刚刚笼罩世界的、令人窒息的暗红色天穹，似乎依旧沉沉地压在心头。
“古籍记载的凶兆，越来越多了……这青铜司南的躁动，自三天前骤然加剧，绝非寻常地磁波动所能解释……沈老师，您说什么？”
一个年轻的声音后面传来。
沈青阳猛地回神，脸上瞬间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与平静，只是眼神中的凝重并未完全散去。
他抬起头，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年轻人穿着博物馆统一的深蓝色工作服，身形挺拔，面容干净，眼神明亮，是馆里的实习生，名叫苏夜，手脚勤快，对沈青阳这位学识渊博、待人和善的前辈颇为敬重。
“星轨……”沈青阳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苏夜，“……偏移了。
很细微，但……方向不对。”
他的指尖悬停在青铜星图残片上方，并未真正触碰，仿佛在感受某种无形的扰动。
“这几日接收的这批甲骨，卜辞多有‘星陨’、‘河洛失序’的记载，绝非吉兆。
再加上此物……”他示意了一下那躁动不安的司南，“古籍有云：‘司南不指，天地将易’。
此次赤贯妖星之劫，恐非天象偶然，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松动了。”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星图上移开，落在苏夜手中的玉简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苏夜，这些东西，尤其是那些涉及星象、地脉、上古祭祀的，整理时务必万分谨慎。
它们沉睡千年，沾染的因果太重。”
“算了。”
沈青阳微微摇头，声音温和。
“小苏，把三号柜顶层，那个新收的编号‘XJ-073’的独立收纳盒取来。
小心些，刚初步清理，还很脆弱。”
“好的，沈老师。”
苏夜应声，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放下手中的标签，走向那排沉默的金属巨柜。
手指搭上冰冷的合金柜门把手，拉开柜门。
里面分层摆放着大大小小、贴着标签的收纳盒，像一个个沉睡的秘密。
XJ-073放在顶层最深处。
那是一个特制的黑色防震收纳盒，体积不大，却给人一种奇异的份量感。
苏夜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出。
盒盖是透明的强化玻璃，清晰地映出内里——一块长约一掌、宽约三指的玉质残片。
玉质并不算顶级的莹润，反而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内敛的灰青色，如同凝结的古老时光。
表面刻着极其模糊的纹路，在灯光下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勉强看出是某种蜷曲、粗犷的形态，像某种沉睡的巨兽被时光磨蚀的鳞爪痕迹。
玉片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只是某个更大整体的一角碎片。
它就那样静静躺在盒内黑色的丝绒衬垫上，散发着一种与周遭藏品截然不同的、冰冷彻骨的寒意，即使隔着厚厚的盒壁，那股寒意也执拗地透过掌心，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苏夜捧着盒子，走回整理台，将其轻轻放在沈青阳手边灯光最集中的地方。
“就是它。”
沈青阳的目光终于从古籍上移开，完全被这块灰青色的玉简碎片攫住。
他调整了一下考古灯的角度，让光束更集中地打在玉简表面那些模糊的刻痕上。
他拿起一把细小的软毛刷，极其轻柔地拂过玉简边缘的积尘，动作谨慎得像在触碰婴儿的皮肤。
“西北那边初步判断是祭祀用品，年代…可能远超我们的预期。
你看这龙形刻痕的笔触，原始、粗犷，带着一种…”他斟酌着词句，“…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暴戾的生命力，与后世那些程式化的龙纹截然不同。”
苏夜屏息靠近，俯身仔细端详。
在沈青阳的指引和灯光的强化下，那些模糊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勾勒出一种极其古老、极其原始、充满混沌力量的龙形。
它不像后世象征祥瑞的腾龙，更像一头被禁锢在无尽黑暗中、因漫长时光而磨损了形貌、却依旧挣扎欲出的洪荒巨兽。
那股透过盒壁传来的寒意似乎更重了，丝丝缕缕缠绕上他的指尖。
“帮我记录一下边缘这处特殊沁色的细节。”
沈青阳示意苏夜拿起旁边的相机和记录本，他自己则小心地打开了收纳盒的金属搭扣。
就在盒盖开启的瞬间，仿佛打开了尘封万载的冰窖之门。
一股远超之前的、几乎能冻结灵魂的寒气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理台周围的空间。
恒温设备的嗡鸣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潮冻得停滞了一瞬。
“小心！”
沈青阳低呼，下意识想阻止苏夜过于靠近，但为时己晚。
苏夜的手指，原本只是虚悬在玉简上方准备拍照，却被那股骤然爆发的寒意激得本能地一颤，指尖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轻轻擦过了玉简表面那最核心、刻痕最深邃的区域——嗡！
接触点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青白色强光！
那光芒并非外放，而是如同具有生命和意志的活物，带着一种绝对零度般的极寒与毁灭性的穿透力，瞬间凝聚成一道狂暴的、筷子粗细的冰冷流光！
时间在那一刻被冻结、拉长、扭曲。
苏夜的大脑一片空白，视野里只剩下那道撕裂空气、蛮横刺向他掌心的死亡光束。
他甚至来不及感觉到“触碰”，那流光己如最锋利的冰锥，带着冻结血液、粉碎灵魂的极寒与剧痛，狠狠扎入他右掌的劳宫穴！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苏夜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撕破了库房死水般的寂静。
那痛苦远超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仿佛整条手臂、半个身体都被这道冰冷的流光瞬间贯穿、冻结、然后由内而外生生撕裂！
在意识被无边的剧痛和黑暗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苏夜残存的视野如同破碎的镜面，捕捉到两个惊心动魄的画面：沈青阳那张素来儒雅温和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惊骇而彻底扭曲变形，每一个皱纹都刻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溺水者。
而在沈青阳下意识护在胸前的双手之间，一点刺目的青铜幽光正疯狂地爆发出来！
那并非实体，而是一个急速旋转、扩张的青铜司南虚影！
勺柄与底盘上的古老星图符文剧烈闪耀，旋转速度快得拖曳出无数残影，发出一种低沉、混乱、仿佛无数齿轮在濒临崩溃边缘疯狂摩擦的嗡鸣，紧接着，一幅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幻象蛮横地撞入他的脑海：混沌未开，无光无暗。
一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巨物盘踞于无垠的虚无之中！
祂的身躯即是时空的经纬，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呼吸，都带动着星辰的生灭、光阴的奔流！
祂紧闭的双目如同两轮沉沦的宇宙，而就在那赤红妖星的光芒照耀下——其中一只巨眼，那覆盖着古老青铜色鳞片的、如同星球般巨大的眼睑，竟在缓缓睁开！
一只冷漠、威严、蕴藏着开天辟地与万物归墟双重伟力的暗金色竖瞳，正穿透万古时空的阻隔，冰冷地注视着他！
那目光，带着洪荒的苍凉与神性的漠然，瞬间洞穿了苏夜渺小的灵魂！
“呃——！”
苏夜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后弹开，撞翻了身后的矮架。
他重重摔倒在地，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击着骨骼。
手中那方青灰色玉简早己脱手飞出，“叮”的一声轻响，不知滚落在哪个黑暗角落。
剧痛依旧在颅内疯狂肆虐，如同无数把冰锥在反复凿击。
那只开阖间决定昼夜晦明的烛龙之眼，那冰冷的暗金竖瞳，仿佛己深深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每一次剧痛都伴随着那庞大无匹的虚影在脑海中闪回。
“……重复播报，权威专家联合声明，此次全球性日全食及星轨异常现象，系多重天体引力场叠加效应所致，己有充分科学模型支持，民众请保持冷静，勿信谣传谣……”电视机里，那套苍白、循环、试图安抚人心的官方解释，依旧平稳而机械地流淌着，带着一种荒谬的镇定，与库房内这颠覆常理、撕裂现实的恐怖一幕，构成了最尖锐、最绝望的讽刺。
“苏夜！
苏夜！”
沈青阳焦急的呼喊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靠近。
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慌乱扫过，最终定格在蜷缩在地、痛苦抽搐的苏夜身上。
光柱扫过地面，那方滚落尘埃的玉简静静地躺在不远处，龟裂纹深处，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幽光彻底熄灭，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重归平凡。
沈青阳蹲下身，手电光下，苏夜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牙关紧咬，身体因剧烈的痛苦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沈青阳的目光扫过苏夜明显被某种力量冲击到的手指，又猛地移向自己工作台。
那方古朴的青铜司南，此刻勺柄正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疯狂旋转，如同被无形的风暴席卷，发出急促而刺耳的摩擦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底盘上挣脱出去！
沈青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比这库房的黑暗更沉。
他扶住苏夜冰凉颤抖的肩膀，抬头望向窗外——虽然隔着屋顶，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高悬于九天之上、带来无尽灾厄的赤红轨迹。
“赤贯现世，烛龙开眼……”他低语着，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洞悉灾厄却无力阻止的沉重，“星轨己乱，河洛难安……苏夜，你卷入的，是比这妖星本身更凶险万倍的……时之漩涡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