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滴水珠坠入铜盆,在清浅的水面上漾开一圈细密的涟漪,转瞬即逝,
仿佛从未存在过。
念临春的目光在盆中那微微晃动的倒影上停留了片刻——一张三十余岁男人的脸,眉骨硬朗,
下颌线条分明,却像是蒙着一层洗不尽的尘灰。倒影里,他右边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身侧,
无声地诉说着断裂的过往。他收回视线,右手提起炉上初沸的铁壶。滚水注入紫砂壶中,
干燥蜷缩的茶叶瞬间苏醒,翻腾舒展,一股清冽而略带寒意的幽香随之升腾,
迅速弥漫在这间不大的老茶馆里。这是“月映雪”,
含章当年在春寒料峭的早春茶芽里反复焙制出的味道,带着一种孤绝的清冷,如同她的名字。
窗外,是修缮过的青石板路,雨水刚刚洗过,湿漉漉地映着天光,泛着一种近乎虚假的明亮。
岁月和无数次行人的脚步、车辙,还有那年那场滔天的浊水,早已将它们打磨得失去了棱角。
念临春的目光掠过石板路,投向庭院深处。那里,一道半圆的月拱门静静矗立,
门楣上攀着几茎新绿的藤蔓。门洞幽深,仿佛通往另一个时空。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浅碧色的茶汤,却没有喝。另一只同样注满茶水的杯子,
稳稳地放在他对面的空位上。袅袅的热气在两杯之间盘旋、纠缠,模糊了视线。十年了。
含章,这杯“月映雪”,还是你喜欢的那个味道吗?他无声地问。青石板的记忆,
总是带着湿漉漉的回响。那年念临春刚满二十,筋骨里蕴着使不完的力气,
像棵迎着春风疯长的青竹。茶庄的后院,是他和含章从小玩到大的地方。
阳光透过老香樟浓密的枝叶筛下来,在青石板上跳跃着细碎的光斑。
念临春抱着一摞刚晒好的茶篦子,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一抬眼,
便看见含章蹲在月拱门旁的角落里,
纤细的手指正小心翼翼拨弄着几株刚冒出头、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茶苗。
“又捣鼓你这些宝贝疙瘩?”念临春放下茶篦,凑过去,
带着一身阳光和茶叶混合的清爽气息。含章没抬头,声音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临春哥,
你看!这几棵不一样!”她指尖拂过一片格外肥厚的嫩叶,“它们的老树根扎在石缝里,
前年大旱,别的茶树都蔫了,就它那片叶子还是绿的!我偷偷采了籽育的苗,
说不定……真能育出耐旱的种儿来!”念临春也蹲下来,仔细瞧着那几株不起眼的幼苗。
他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育种道理,但他懂含章眼里的光。那光,比初夏清晨的露珠还亮。
“行啊,苏小茶师,”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你这要是真成了,
以后咱‘青石茶庄’,可就指着你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金叶子’扬名立万了!到时候,
我管外头,你管内里,天造地设!”“呸!谁跟你天造地设!”含章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像染了朝霞,抬手作势要打他,手却在半空被念临春稳稳捉住。少年人的掌心滚烫,
带着薄茧。含章的手在他掌中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抽回。阳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顶,
泛着柔和的光晕。念临春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一股莽撞的勇气冲上头顶,
他飞快地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带着点得意又有点紧张:“我爹……前几日去你家提亲了,你知道不?”含章的脸更红了,
一直红到了小巧的耳垂,像熟透的樱桃。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
在眼睑投下小小的阴影,声音轻得像蚊子哼:“……知道。”“那你……应了没?
”念临春追问,手心不自觉地沁出汗。含章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极小,
却像投入念临春心湖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荡起滔天的欢喜。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她拉起来,
哈哈大笑,声音清朗得惊起了屋檐下几只麻雀。他拉着她在光滑的青石板上转圈,
一圈又一圈,笑声在茶香弥漫的庭院里飞扬,撞在古老的月拱门上,又弹回来,
落满了每一个角落。那一刻,脚下的青石板路,仿佛通往铺满锦绣的云端。阳光正好,
茶香正浓,未来像含章精心呵护的茶苗,充满了无限可能。月拱门静静看着,
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谁也没想到,那场酣畅淋漓的欢喜,竟成了往后漫长岁月里,
被反复咀嚼却再也尝不出甜味的最后一块蜜糖。天气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一丝风也没有。
鄱阳湖的水位线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悄无声息地爬升,浑浊的湖水拍打着岸堤,
发出沉闷而贪婪的喘息。气象台一遍遍刷新着暴雨红色预警的等级,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念临春站在茶庄二楼的窗边,
眉头拧成了疙瘩,看着远处湖面上翻滚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傍晚时分,
天色已黑得如同深夜,只有湖面反射着诡异的天光。“爹,雨再这么下,
库房那些新茶……”他忧心忡忡。老念掌柜正指挥着伙计把最后几袋垫高库房的沙包垒好,
闻言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嘶哑:“顾不上了!水要是真漫进来,这些茶……唉!临春,
你赶紧的,再去后院看看!含章那丫头还在苗圃那边没挪窝呢!她那几棵宝贝苗,
比命还金贵!”念临春心里一紧,应了声“好”,抄起门边一件厚重的油布雨衣就冲了出去。
刚推开后门,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砸过来,冰冷的雨水瞬间灌进脖颈,
激得他一个哆嗦。后院的青石板路早已成了奔腾的小河,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枯枝败叶,
哗哗地冲向低洼处。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和天际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
念临春看到含章瘦小的身影正半跪在月拱门边那片苗圃旁。
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塑料雨衣在狂风里被撕扯得猎猎作响,几乎成了碎片。
她正拼命地用双手扒着泥水,试图在几株被冲得东倒西歪的小茶苗根部垒起一个小小的土埂,
手指上全是泥泞。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含章!
”念临春顶着风冲过去,怒吼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你疯了!不要命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快走!水要上来了!”“不行!临春哥!
”含章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你看它们!
它们……它们是我用那棵‘石缝根’的种子育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活了这几棵!
它们能扛旱,说不定……说不定也能扛过这场水!这是我们茶庄的希望啊!
”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含章苍白如纸、布满雨水和泪水的脸,
还有她眼中近乎绝望的固执。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炸开,仿佛天穹碎裂!
就在这雷声炸响的刹那,
念临春耳朵里捕捉到另一种声音——一种沉闷、厚重、如同万马奔腾由远及近的轰鸣!
那不是雷声!他猛地抬头,望向茶庄背后的山峦方向。借着闪电的余光,
他看到了令他血液瞬间冻结的一幕:远处黑黢黢的山体轮廓上,
一道巨大而狰狞的裂痕正在迅速扩大、蔓延!那不是错觉!是山体在松动!“山要塌了!
含章!快跑!”念临春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再次扑向含章,这次不再是拉扯,
而是要将她拦腰抱起!含章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闪电再次亮起,
这一次,清晰地映照出那道巨大裂缝正下方,赫然就是念临春刚才站立的位置!
一丝极度的惊恐掠过她的眼底,随即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
就在念临春的手即将碰到她的瞬间,含章做出了一个让念临春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
她非但没有顺势扑向他,反而猛地侧过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然地推了他一把!
这一推,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念临春猝不及防,
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后倒飞出去!脚下湿滑的青石板让他根本无法立足,
他重重地摔倒在浑浊的泥水里,后脑磕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眼前顿时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含章——!”他嘶哑地喊,挣扎着想爬起来。“走啊——!”含章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混杂在风雨和山体撕裂的轰鸣中,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念临春的耳膜。下一秒,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紧接着,是山崩地裂的巨响!
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脚下,来自背后的山峦!巨大的冲击力让地面剧烈地颤抖、拱起!
浑浊的泥水像沸腾般翻滚!念临春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掀了起来,高高抛起,
又狠狠砸落!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腐烂气息的泥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无边的黑暗和窒息的冰冷。身体像一片枯叶,
被狂暴的洪流裹挟着,翻滚着,冲撞着。
无数坚硬的东西——断裂的树木、破碎的瓦砾、沉重的石块——狠狠地撞击着他的身体。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左臂,一阵可怕的、骨头碎裂般的剧痛之后,
一种奇异的麻木感迅速蔓延开来。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拼命地在水流中抓挠。
指尖似乎触碰到某种坚硬粗糙的凸起物,他死命地抠住!一股巨大的冲力几乎将他再次扯开,
指甲瞬间翻裂,剧痛钻心,但他不敢松手!身体被湍急的水流冲得横了过来,
重重地拍在某种坚固的障碍物上,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他死死抠着那救命的凸起物,
脸被迫露出水面,贪婪地、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
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劈头盖脸地砸下。借着天际惨淡的微光,他看到了地狱。
整个茶庄的后院,连同后面大片的屋舍、山林,已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翻滚咆哮的、无边无际的泥黄浊流!
洪水裹挟着房屋的残骸、连根拔起的树木、家畜的尸体,还有……人的身体!
绝望的哭喊、求救声被震耳欲聋的水声吞噬,只剩下模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他抠住的地方,是月拱门仅存的、孤零零矗立在洪流中的上半部分石拱!
那曾经见证了他们无数欢笑的月洞,此刻像一个巨大而空洞的、通往幽冥的入口。
冰冷刺骨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身体,撕扯着他麻木剧痛的左臂。他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
一根粗大的房梁旋转着被急流冲来,狠狠撞向他的左肩!“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左臂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骨头被彻底碾碎的恐怖感觉。
剧痛像电流一样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意识防线。视野骤然变得血红,随即迅速被黑暗吞噬。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目光本能地、徒劳地在狂怒的洪流中疯狂搜寻。
含章……含章在哪里?那个将他推向生路的单薄身影……在哪里?只有浑浊的浪涛,翻滚着,
咆哮着,吞噬了所有答案。再次睁开眼,是消毒水浓烈到刺鼻的气味。天花板惨白,
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念临春试着动了动,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了重新组装过,
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左肩以下,一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落感清晰地传来,
伴随着一阵阵钻心的幻痛。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缓缓移向左边。空荡荡的袖管,
被白色的被单覆盖着,平整地放在身侧。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
念临春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截空袖,眼神空洞得如同被洪水洗劫过的荒原。
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泥腥味,汹涌地回灌进脑海:青石板上的欢笑,苗圃旁含章固执的脸,
风雨中那道狰狞的山体裂痕,
还有……那用尽生命力量、将他推向月拱门的一推……以及随之而来的,
吞噬一切的黑暗与剧痛。“……含章呢?”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着喉咙。
守在床边的母亲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父亲别过脸,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墙角,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锋利,彻底割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渺茫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