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申年,寒露,洛家后山柴院。
洛北蜷在霉烂的草堆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缀满补丁的粗布衫,裹不住砭骨的冷。
寒气是从他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十七年,就没停过。
窗外,洛家子弟练拳的呼喝声、气劲破空的锐响,隔着老远砸过来,每一声都像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废物。
这词跟他跟了十七年,像胎记,抠不掉,烂进了血脉里。
经脉细弱淤塞,丹田朽如败絮,引不了一丝真气,连最粗浅的拳脚都软绵绵的。
他是洛家的耻辱,是洛城最大的笑话。
喉头一阵发痒,他猛地侧头呛咳起来,肺叶撕扯着,咳得浑身颤抖,一口带着脏器腥气的暗色淤血无声无息呕在枯草上,像朵绝望的花。
他盯着那血,眼神空茫茫的。
柴房破门吱呀一声被粗暴推开。
“哟,还没死呢?
命真够贱的!”
尖锐的嘲笑刮着耳膜。
以管事洛三为首的几人堵在门口,嫌恶地扇着风,“赶紧滚起来!
前头演武场贵客临门,缺几条舔地的狗,你这废物别的干不了,舌头总还是软的吧?
去把青石板给爷舔干净喽!”
哄笑声炸开。
洛三上前,一脚踹散了他蔽体的那点枯草。
洛北没动,手指抠进身下的湿泥里,冰冷刺骨。
“聋了?”
洛三不耐,弯腰薅他头发,想将他拖出去。
就在那脏污指尖即将触到发丝的刹那——“嗡!”
一声绝非人间的嗡鸣,低沉、古奥,毫无征兆地自洛北脊骨最深处炸开!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洪流,凶暴地冲破所有淤塞的经脉,他瘦弱的身体猛地弓起,体表无数玄奥繁复的金色光纹一闪而逝!
“呃啊——!”
他发出痛苦又混沌的嘶吼。
揪扯他头发的洛三,如被无形巨锤正面轰中,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塌了半边柴垛,手臂呈现出诡异的扭曲,眼看是废了。
其余家丁骇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仿佛柴房里关着一头苏醒的远古凶兽。
洛北瘫软在地,剧烈喘息,周身空气微微扭曲,散发着一圈淡金微光。
他茫然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那里面,有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足以掀翻天地般的力量在奔涌嘶鸣。
道骨天生!
消息像滴入滚油的水,炸了。
死寂的洛家瞬间沸腾,无数道强横意识扫过后山,惊疑不定。
不到一炷香,第一道撕裂长空的剑啸降临,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现身,目光灼灼几乎要点燃柴房。
“老夫青墟剑宗凌云子!
此子与我有缘,应该入我门下,承我衣钵!”
话音未落,天际龙吟阵阵,一架华丽銮驾被九头异兽牵引,破云而来,珠帘掀开,露出宫装美妇威严面容:“凌云子,你青墟剑宗也配?
此等璞玉,唯我‘天凰宫’方能雕琢!”
“放屁!
当我‘霸刀门’死绝了不成?”
“阿弥陀佛,此子身具佛缘,当归我大觉禅寺。”
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道巨擘,一方霸主,此刻像闻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将这小小的柴院围得水泄不通。
威压交织,气氛剑拔弩张,几欲动手抢夺。
洛家老祖连滚爬出关,对着漫天神仙点头哈腰,哪还有半分一家之主的威严。
而被围在中心的洛北,只觉耳鸣目眩,那些贪婪、炙热、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
他蜷缩着,像暴风雨中心一片无助的叶子。
最终,竟是那最先到来的青墟剑宗凌云子压下各方,他缓步上前,周身清辉流转,压下所有躁动,温言对洛北道:“孩子,莫怕。
你乃万年不遇的‘道骨’之躯,此前蒙尘,今日方显。
入我青墟,必倾全宗之力栽培,假以时日,这天下巅峰,必有你一席之地。”
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眼神慈和得像一汪温水。
浑噩的洛北抬起头,撞进那双眼底,像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他迟疑地,慢慢点了点头。
凌云子抚须大笑,声震西野,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在无数嫉妒、不甘、复杂的目光中,他携起洛北,化作一道惊天长虹,掠空而去。
青墟山,天下剑修圣地。
洛北的日子仿佛一下从地狱跃入云端。
最好的洞府,最丰厚的资源,最精妙的功法,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天材地宝像糖豆一样供应。
宗主凌云子亲自为他梳理经脉,讲解玄功,无微不至,慈爱得如同亲生父辈。
那具道骨更是逆天,无论多艰深的剑诀秘典,他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体内真气浩荡奔腾,一日千里。
曾经羸弱不堪的身体,被淬炼得莹润如玉,举手投足间道韵自成。
入门三个月,一剑败内门首席;半年后,宗门大比,一人一剑挑翻全场,冠绝同代;一年后,己可与老一辈强者坐而论道,剑试山河。
“洛北师兄”成了青墟剑宗的骄傲,“道骨神子”的名头响彻整个武道界。
他走到哪里,收获的都是敬畏、崇拜、狂热的目光。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偶尔夜深,他从打坐中醒来,抚摸那截日益温润、与他血脉相连的脊骨,也会有一丝恍惚和不真实感。
师尊对他,好得近乎完美,宗门上下,对他予取予求。
可为什么,心底最深处,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在悄然蔓延?
像毒蛇潜伏,伺机而动。
他将这归咎于自己昔日的卑微,努力融入这耀眼夺目的新生。
两年后的昆仑之巅,天下试剑大会。
那是洛北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他白衣胜雪,立于万丈擂台上,剑指群雄,未尝一败。
最后一战,面对号称肉身无敌的两禅寺佛子,他终是引动了道骨最深处的力量。
煌煌金辉冲霄而起,将他映衬得如同神子临凡。
一剑出,天地失色,法则哀鸣,轻易破开佛子不朽金身,剑尖轻点其眉心,胜!
满场死寂,旋即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憧憬、嫉妒、震撼……他站在光的最中央,享受着举世荣光。
高台上,师尊凌云子抚须而笑,笑容欣慰灿烂。
颁奖结束,凌云子召他上前,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北儿,随为师来,你之功绩,当有特殊封赏。”
洛北不疑有他,怀着激动,随师尊步入昆仑山深处一处守卫森严的古老秘殿。
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喧嚣。
秘殿内空旷无比,唯有中央一座祭坛古朴诡异,周围矗立着九根刻满符文的青铜巨柱。
“师尊,这是……”洛北心生一丝警惕。
前方的凌云子缓缓转过身。
脸上的慈祥、欣慰、温和,在转身的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封万载的漠然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
“躺上去。”
他指向那座祭坛,声音冷硬,不容置疑。
“师尊?”
洛北瞳孔骤缩,心头那丝不安疯狂放大。
“我说,躺上去!”
凌云子袖袍一拂,一股无可抗拒的恐怖力量瞬间将洛北禁锢,狠狠掼在冰冷的祭坛上!
九根铜柱嗡鸣亮起,射出惨绿的光链,将他西肢百骸死死锁住,磅礴的力量瞬间被镇压,连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为什么?!
师尊!
为什么!”
他嘶声大吼,眼中全是惊骇与难以置信。
凌云子俯视着他,眼神如同打量一件器物,再无半分温情:“为什么?
你以为道骨是什么?
天赐的恩典?
不,它只是钥匙,一把……用来打开真正宝藏的钥匙。
而你,不过是暂时温养它的容器,养料罢了。”
他手中,多出了一柄薄如蝉翼、缭绕着混沌气息的诡异短刃。
“不——!!!”
短刃精准地切入洛北的脊背,划开皮肉,避开要害,却带来无法形容的极致痛苦。
那不是简单的切割,而是在剥离他与生俱来的本源,抽走他的灵魂,碾碎他的意志!
血光迸溅。
金色的道骨被一点一点,从那血肉模糊的脊梁中硬生生剜出!
每分离一寸,都伴随着洛北非人的惨嚎和骨骼碎裂的可怕声响。
凌云子动作熟练而冷酷,眼中只有狂热。
当整条金光黯淡、沾满鲜血的道骨被彻底取出时,洛北的惨叫戛然而止。
修为瞬间崩溃,丹田碎成齑粉,经脉寸寸断裂。
他从一个光芒万丈的天骄,变回了一摊连废人都不如的烂肉,躺在冰冷的血泊里,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空洞。
“垃圾,就该回到垃圾该去的地方。”
凌云子小心翼翼捧着那条道骨,看都未看地上那团血肉,淡淡吩咐阴影中闪出的两人,“处理掉,扔进万骨渊。”
……万骨渊。
武道界弃尸之地,怨气冲天,白骨铺叠,终年毒瘴弥漫。
一具“尸体”被随意抛下,惊起几只食腐的秃鹫。
他躺在冰冷黏腻的骨堆上,胸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
废掉的修为,被剜走的道骨,留下的是一具千疮百孔、无时无刻不在承受凌迟痛苦的残躯。
怨毒的死气、阴冷的罡风,日夜不休地侵蚀着他。
痛……无边无际的痛……比剜骨更甚的,是灵魂被撕碎的痛楚。
恨!
啃心噬骨的恨!
那些画面反复碾压:柴房的羞辱,初醒的力量,众人的追捧,师尊的“慈爱”,昆仑之巅的荣耀,最后是秘殿中冰冷的脸和剜骨的剧痛……“啊……呃……”他发出破碎的音节,像被割了喉的野兽。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怨恨中沉浮、碎裂、重组、再碎裂……不知过了多久,一年?
十年?
在某一个怨气浓得化不开的深夜,他枯爪般的手无意识地在身下摸索,摸遍了碎骨与腐泥,最终,指尖猛地戳刺在自己完全畸形、高高隆起的残破脊梁上——那里,在被剜掉的道骨下方更深、更隐晦、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地方,一截完全不同、狰狞扭曲、逆反生长的惨白色骨刺,尖锐地硌着他的指尖。
一股前所未有的、蛮横的、暴戾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力量,如同沉睡的太古巨凶,骤然睁开了冰冷的竖瞳!
“嗬……嗬嗬……”他歪倒在白骨堆中,触碰着那截“反骨”,痴痴地、癫狂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暗红的血泪从空洞的眼眶里涌出,混着腐臭的污泥。
渊底呼啸的阴风,听起来都像是在为他伴奏。
又不知多少时日流逝。
这一日,渊底罕见的死寂,连怨魂的哀嚎都低沉下去。
浓稠的瘴气剧烈翻涌,化作猩红的血雨,瓢泼而下,冲刷着累累白骨。
血雨中,那具早己被遗忘的“尸体”猛地坐首!
他浑身沾满黑红污秽,长发板结垂落,看不清面容。
唯有那双突然睁开的眼睛里,一片混沌的疯狂,却又在最深处,挣扎着一丝碎裂的、执拗的清明。
找回来……被夺走的……记起来……我是谁……破碎的意念支撑着他,摇摇晃晃,从尸山骨海中站起。
脚下,一柄半埋在腐骨堆里、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断剑,被他无意识地拔出,剑尖拖拽在骨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跌撞着,向着渊外那片灰蒙的光亮走去。
血雨浇在他嶙峋的脊背,那逆生的反骨在皮下灼灼发烫,与锈剑发出低沉的共鸣。
癫狂的迷雾笼罩神智,唯有剜骨之痛与凌云子最后冰冷的眼神,如同烙印,烧灼着残魂。
他蹒跚着,歪着头,对着空无一人的白骨深渊,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原来……你们不要道骨……”锈迹斑斑的剑尖倏地抬起,指向虚无的前方,那混沌的眼眸最底层,一抹令人胆寒的幽光乍现即隐。
“……要的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