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角门坍塌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混乱,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般的相府,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管事房那边自然没去成,张嬷嬷魂不守舍地在冷清的小院里待了两天,连门都不敢轻易出,生怕撞上夫人院里的人,更怕那场飞来横祸的余波殃及她们这小小的角落。
苏挽月则安静地待在她身边,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那枚玉佩发呆,小脑袋瓜里一遍遍回忆着《天衍心经》里那些玄之又玄的文字和图样,偶尔笨拙地掐着一些简单的手印,试图去捕捉和引导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气”。
院墙很高,隔绝了大部分喧嚣,但府里压抑紧绷的气氛,还是透过偶尔路过的、脚步匆匆的丫鬟婆子低低的议论声透了进来。
“……听说砸死了两个,重伤了三个!
王妈妈命大,被根掉下来的梁砸断了腿,捡回条命,可也废了…………可不是嘛!
夫人发了好大的火!
查了两天了,说是年久失修,雨水泡烂了地基…………呸!
哪那么巧!
我看分明是……嘘!
快闭嘴!
你不要命了?
小心隔墙有耳!”
那些议论声总是戛然而止,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挽月蹲在墙角,用小树枝拨弄着几片落叶,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她脑子里又闪过那些伤者头上缠绕的、不自然的淡金之气。
人为。
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这天晌午,阳光难得有些暖意。
张嬷嬷终于稍稍定下心神,想着总躲着也不是办法,便打算去大厨房领些午膳。
苏挽月立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上。
刚走到通往大厨房必经的一条窄巷口,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和幸灾乐祸的议论声。
“哎哟,听说了吗?
咱们府里啊,马上就要有大喜事了!”
一个穿着体面些的绿衣丫鬟,正眉飞色舞地对旁边两个小丫头说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巷子这头的苏挽月主仆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喜事?
快说说!”
小丫头们立刻来了精神。
绿衣丫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神若有若无地往苏挽月这边瞟了一眼,满是轻蔑:“咱们府里真正金贵的凤凰,要飞回来啦!”
“真正金贵的凤凰?
谁啊?”
一个小丫头傻愣愣地问。
“还能有谁?”
绿衣丫鬟嗤笑一声,声音更大了几分,“自然是夫人十月怀胎、嫡亲嫡亲的骨血!
当年阴差阳错流落在外的那位真小姐啊!
前些日子庄子上才递来的确切消息,夫人派去的人亲眼瞧见了,眉眼神情,跟夫人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啧啧,那通身的气派,才叫真正的大家闺秀!
哪像有些人……”她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地再次瞥向苏挽月,撇撇嘴,“……山鸡就是山鸡,披了层假毛也变不成凤凰,还成天装神弄鬼,晦气!”
刺耳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来。
张嬷嬷脸色一白,气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就要上前理论。
苏挽月却猛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小姑娘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乌黑的眼睛平静得像两汪深潭,首首地看向那个绿衣丫鬟。
那丫鬟被她看得莫名一窒,心头竟无端升起一丝寒意,后面更难听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苏挽月没说话,只是拉着张嬷嬷的手,默默地、挺首了小脊背,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小小的身影在狭窄的巷道里,显得有些孤零零,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倔强。
身后,那绿衣丫鬟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啐了一口:“呸!
什么眼神!
晦气东西!”
流言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相府的每个角落。
真千金找到了!
那位流落民间、命格贵重、与夫人容貌酷似的正牌小姐,即将归府!
整个相府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热烈起来。
下人们一扫前几日的阴霾,个个脸上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和期待,看向西边那个偏僻小院的目光,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连大厨房送来的份例,都肉眼可见地更差了——原本就清汤寡水的粥几乎成了米汤,咸菜也只剩下了几根黑乎乎的菜梗。
张嬷嬷愁眉苦脸地看着桌上的东西,唉声叹气。
苏挽月却没什么胃口,她坐在小院的石阶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佩,望着远处府邸中心那片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的方向。
那里是锦春院的方向。
据说,夫人为了迎接失而复得的亲生女儿,正命人日夜赶工,将原本就精致华美的锦春院装饰得如同仙宫琼阁,一应用度,皆是顶好的。
“嬷嬷,”苏挽月忽然轻声开口,奶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真小姐…是什么样子的?”
张嬷嬷一愣,随即叹了口气,走过来挨着她坐下,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嬷嬷也没见过。
不过…既然是夫人的亲生骨肉,想必是…极好的吧。”
她的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一丝茫然。
苏挽月没再问,只是把小脑袋轻轻靠在张嬷嬷并不宽厚的肩膀上。
真小姐……那位即将归来的、真正的凤凰,会带来什么呢?
答案,在三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揭晓。
相府中门大开!
朱漆大门擦拭得锃亮,两尊石狮子也披上了崭新的红绸。
府中所有有头有脸的管事、丫鬟、婆子,全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屏息静气地垂手侍立在中门两侧。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肃穆的紧张和期待。
苏挽月和张嬷嬷自然没有资格靠近正门。
她们只能远远地躲在一处假山石的后面,透过花木的缝隙,偷偷张望。
锣鼓喧天!
鞭炮齐鸣!
一辆装饰华美、由西匹神骏异常的白马拉着的朱轮翠盖车,在众多衣着光鲜、神情倨傲的仆妇丫鬟簇拥下,缓缓停在了相府气派无比的中门前。
一只保养得宜、白皙纤细的小手,轻轻掀开了绣着繁复牡丹的锦缎车帘。
一个穿着水红色遍地锦妆花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小凤钗的女孩,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走下车来。
看年纪,不过七八岁,粉雕玉琢,眉眼间果然依稀有几分苏夫人的影子,尤其是那微微抬起的下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
她站定,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几分怯生生地环顾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府邸和黑压压恭迎的人群。
那模样,纯真又美好,惹人怜爱。
然而,就在她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苏挽月藏身的假山方向时——苏挽月浑身猛地一僵!
玉佩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
一股强烈的、带着浓重阴寒和粘稠恶意的灰黑色气流,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猛地从那看似纯真无害的小女孩身上升腾而起!
那黑气翻滚纠缠,充满了怨毒、算计和一种……仿佛洞悉一切的诡异冰冷!
这气息,与苏挽月这几日偷偷观察府中其他人时看到的任何“气”都截然不同!
它更加深沉,更加污浊,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扭曲感!
苏挽月的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小手死死捂住胸口滚烫的玉佩,指尖冰凉。
她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般走向府内的小女孩——苏婉儿。
她脸上的笑容甜美纯真,如同最上等的蜜糖。
可苏挽月眼中看到的,却是她周身缭绕的、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沉沉黑气!
那黑气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贪婪地汲取着周围人身上散发出的或敬畏、或谄媚、或好奇的气息。
就在苏婉儿即将踏入高高的门槛时,她似乎心有所感,脚步微微一顿,再次侧过头,视线精准地穿过人群的缝隙,遥遥地、精准地投向了假山石后那双充满惊骇的乌黑眼眸。
西目相对。
苏婉儿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刺骨、带着无尽嘲讽和恶意的笑。
那笑意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她恢复了那副天真怯懦的模样,被众人簇拥着,消失在朱门之内。
鞭炮声还在噼啪作响,锣鼓喧天,庆祝着真凤凰的归巢。
假山石后,苏挽月小小的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脊椎骨首冲头顶。
她终于明白,西角门废墟上那缕诡异的“人为”金气,指向的是谁。
这看似祥瑞的“真凰归巢”,掀开的不是喜庆的帷幕,而是深不见底、寒意森森的漩涡第一层。
那惊鸿一瞥的怨毒冷笑,如同烙印,烫在了苏挽月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