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浮沉“这枚祥云莲花冠,是我母妃的长兄亲自从和田寻来,请南洲云径大师雕琢而成的。
阿楼,你觉得如何?”初春时节,屡屡乍暖还寒。抚州郡王府府内,
新开的桃花被昨夜冷雨浇得零落一地,残存的几只花儿蔫哒哒地垂在枝头,大抵也未想到,
小径旁积水未干,这天上竟又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雨来了。
夕楼的目光在窗外那把微微倾斜的伞上不着痕迹地停滞,直到余光察觉到萧凛月转过身来,
他才收回飘散的神思。那枚月白又带浅青色调的玉冠,便是不懂玉器的人,
也能轻易瞧出其工艺之精致,猜出其价格之不菲。而眼下,
它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慢地握着,像对待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一般把玩,
反倒让它自身的华贵,变成了衬托他人的点缀。“上品之玉,又自妙手雕琢,
此冠自是连城之璧,无可挑剔。”千篇一律的赞美之词对他来说可谓信手拈来,
但眼前人并非好应付的角色,夕楼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添进些恍如真情实意的语句,
“都城中春色渐近,这枚莲花冠的颜色,正与春色相配。常言道君子如玉,
殿下的母族为殿下送上此物,或许亦有如此期许。”“又或许只是讨好的手段而已。
”萧凛月不以为然,随手将玉冠搁在一边。他走到夕楼身边,一手搭在窗棂上,
摸着被飞斜雨水打湿的木头,抬目往窗外看去,“今年的春日来迟了。北边的琢河一带,
这几日恐怕都还在下着大雪。金离国派人快马加鞭地递来消息,恳请延迟半月来朝,
父皇应许了。”“半月后正是皇宫春日宴,又逢金离来朝,礼部恐有得是忙了。”夕楼点头,
又略为迟疑道,“那陛下的册封典礼……”“国师选了日子,由父皇过目后,定在一月之后。
”“原是如此。”夕楼恭敬地微微俯身,行了一礼,“那便先恭祝殿下入主东宫了。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萧凛月伸手托住了夕楼双臂,免了其行礼的动作。
他相貌俊逸,又宫中浮沉多年,眉目间自有凌厉之威,而眼下,那种凛冽又如春雪般化开,
流露出难得的柔情来,“我成了太子,你仍是我最亲近的幕僚,无论是现在的抚州郡王府,
还是往后的太子府,都会有你的位置。待日后……”“殿下慎言。”夕楼打断了萧凛月的话,
他神色依然恭顺,眉眼间是恰到好处的担忧,实在叫人难有被打断的不满,
“天子最忌膝下之子的野心,虽是在王府之中,也请殿下小心隔墙有耳。”萧凛月怔了怔,
旋即咽下了未出口之词,朝夕楼笑了笑:“是我疏忽了,多亏有阿楼提醒。
”“不过说起隔墙有耳,我倒是想起来了……”他说着,目光流转到窗外——远处桃树之旁,
一道略显清瘦的人影,正撑着一把素伞,如石雕一般在雨里伫立。萧凛月视力极佳,
一眼便望见那人被雨水染湿的衣摆,他的神色有短暂的凝滞,随后,
眸中又显露出丝丝缕缕的讥诮来:“他倒是会装可怜,不过让他来送个东西,
他在雨里站了半个多时辰,倒显得好似是我为难他了一般。”“殿下喜事将近,为此愤愤,
有损心气,并不值当。”夕楼轻声劝道,
“殿下是让他替淑妃娘娘将几本抄好的经书送来府中的吧?他许是不知府中佛堂位置,
又怕乱走惹来殿下恼怒,才如此在院中干站着。不如由我去把他引到佛堂吧。
”“阿楼总是如此好心。当年冷宫中如此,而今亦如是。”萧凛月叹了一声,倒未作阻拦,
“只是有些人是冲着你这好心而来的,可不是当真可怜。”夕楼没再应声,
他朝萧凛月行了告退礼,便出门转入了小院中。他打的是把宽大的油纸伞,纵然如此,
仍被裹在风里的雨水打湿了外衣的垂摆,更莫提那只打了把小伞的少年了。
待他走到少年——也就是丹珠跟前时,足够近的距离让他看见少年发白的指节,
他看见丹珠闭合的、却又时不时轻颤的嘴唇,那是寒冷投射在人身上的表象。“我帮你拿吧,
那些佛经。”在夕楼走近之前,丹珠便已将伞上抬了些,眨着眼锁定了来人。
只是他在这断断续续的雨里站了太久,脑袋好像都被雨水声模糊了,
直到夕楼在他面前开了口,他才回过神来,有些仓促地行了个礼:“多谢,但是不必了,
这里离佛堂很远吗?”“不远。我带你去。”夕楼未再坚持,他引着丹珠步入了一处回廊中,
省了撑伞的功夫,倒也让提着一篮子佛经的丹珠省下些力气。廊外雨声似珠落,
丹珠亦步亦趋地跟在夕楼身后。抚州郡王府是自萧凛月得势后修建而成的,府中移步换景,
华美无比。丹珠的视线自滴水的重檐顶轻轻掠过,脑中闪现的却是掩在宫墙深处的,
那年久失修的、残败不堪的瓦檐。冷宫里的天空那么窄小,
窄得所有人都以为会锁死失势的潜龙,曾经如此,现在依旧如是。“这边有台阶,当心脚下。
”“啊。”丹珠回过神来,边走下因为雨天而略为湿滑的台阶,边朝夕楼笑了笑,“多谢。
”转过拐角,前面的走廊设在水榭边,花瓣如雪散落一地,梨花大抵顾影应怜。
偶有几片花瓣飘进走廊之中,却被靴履碾过,黯淡化作,污泥一抹。“为何走神呢?
”夕楼问他,声音温和,叫人想起晚春的暖雨,“想到什么了吗?
”“嗯……偶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他顿了顿,思索着回答道,“我想起小时候,
金离的冬天比这里冷上许多,这个时节,在金离是看不到盛开的桃李的。”“这样。
”夕楼微微偏头,望了眼廊外,又将视线轻轻落到丹珠身上,“郡王与我说,
金离的使者会在半月后来朝,也就是宫中举行春日宴的时日。春日宴素来承载团圆之意,
据我所知,昨年金离皇帝第四子封亲王,那今岁代表金离来朝的皇子,应该就是他了。
”金离皇帝第四子丹越,早逝的嘉嫔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他曾被养在丹珠母妃梅妃膝下。
儿时共度的、草长莺飞的无忧岁月;后来在梅妃病榻前,他握着梅妃苍白的手许下的,
会保护幼弟的誓言;以及最后,他亲自送丹珠出城时,
那场冷得出奇的漫天大雪——这一切的一切,都依然那么清晰,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我记得在我小时候,他在骑射兵法上就颇有兴趣,如今以军功得封亲王,
看来他并未辜负我父皇的期许。”他如是应道,只是语调稍显平直,若是人细心留意,
或许便能猜出这不过是他早打过腹稿的客套话。倒是末尾的后半句,纵使轻盈简短,
却远远真心得多,“可怀念的何必是人呢。”也不知夕楼是否听出他言下之意,
并不折磨人的静默在空中盘旋半晌,再开口时,
夕楼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往后还是少来郡王府吧,若是再有他要你来办的事,
你去找在咸福宫当差的潘九,我叮嘱过他,让他替你做那些跑腿的事。”丹珠怔了一怔,
他抬目看向夕楼,只看见轮廓柔和的侧脸,对方的眼眸静而深沉,窥不出多少情绪。
“郡王心如磐石,非你我能轻易扭转,他既然决意磋磨你,只会反反复复,
让你承受无妄之灾。”丹珠这下心思转回来了,夕楼这话是在暗戳戳地劝他:既然惹不起,
那躲着避着还不成吗?“心如磐石。”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最终顺从自己的心意,
他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个说法不贴切。”“不贴切?”“古语有言,‘一叶障目’,
我觉得他就像一个人,明知道自己眼前挡了片叶子,却自欺欺人地不把叶子扫开,
或者取下来。”是他最为鄙夷的那种人。夕楼微微颔首,似在认真感受他所给出的比喻,
半晌又缓声开口:“所以你想做那个帮他把叶子取下来的人?
”他没想到夕楼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将话题重新引回到他身上,
意料之外的问题让他哑然了几秒,但再开口时,他语调是坚决的——即便突如其来,
对于这个问题,他也从来不需要犹豫:“不,不可能。”“或许我曾经有过那样的想法。
”他说道,一字一顿,在短暂的寥寥数语之中,
他仿佛在脑中又一遍走完了与萧凛月在冷宫中相依为命,再到后来,相逢不识,
故人反目的五年岁月,“直到他第一次以莫须有的名头将我治罪,
让我在淑妃娘娘的启祥宫前、在雨里罚跪一个时辰——从那时起,
我便知道……”“既然他不仁,便别怪我不义。无论过往有怎样深重的情谊,从此往后,
都一笔勾销。”“我不会费尽心力,去挽救一个自愿溺死在自己幻想中的人。”焚香幽远,
沁入鼻腔,模糊了少年不经意间毕露的锋芒。佛堂内的灯光是柔和的暖黄,
隔着遥远的一段距离,染进丹珠的眼睛。他听见一声微不可察、却又分明存在的轻哂。
可他循着声想去看夕楼,又只听见对方指了指佛堂里的供桌:“把经文放这儿就好,
晚点会有人来处理。”“好。”将一篮子经文放在桌上,依然由夕楼引着,
丹珠穿过弯弯绕绕的走廊,往郡王府的大门走去。静谧的长廊上,
六角琉璃灯的流苏在随风摇晃。他跨步走上台阶,到最后一步时,忽而抬手,
拉住了夕楼的衣摆。“我怕以后可能没机会问,所以……倘若有所冒犯,我先说一声抱歉。
”他斟酌着字句,然后,问出了那个曾令他感到无比困扰的问题,“你一直以来都知道,
他认错了人?”半晌的沉默无言让他都要以为他不能再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却又在他收回手时,夕楼转眸看他。这一次他看清了,夕楼嘴角那抹温软轻盈的微笑。
“我知道。”他说,“我师从青山书院的鹿寻大师,入仕之前,我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冷宫,我更是只去过一次。”“那是我初次入宫,皇宫恢宏庞大,我不慎跟丢大人,
迷了路。我顺着一条小径走,误从冷宫宫门前经过,那日看守冷宫的侍卫不知所踪,
宫门半敞着,我往其中望了一眼。”“我看见一个孩子在院中奔跑,好似乐此不疲地,
想飞起一只太陈旧的纸鸢。”当年明月“臣闻太后诚心向佛,
便在去岁时使人筑成此盏珊瑚佛像,
将其带往金城寺、祝松寺、遇门寺等诸座灵庙请大师为其诵经开光。还请陛下过目。
”数不胜数的贡品依次陈列,初始的新奇退去之后,冗长的环节难免使人兴致缺缺。
高座上的帝王面色不改,仍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每件呈至面前的贡品,
时不时点评三两句;而其下左右依次坐着的皇亲国戚、臣子官吏倒多少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了。
往年的春日宴,像丹珠这种以质子之名被软禁于都中的“战利品”,
大多时候都是被刻意遗忘,留他自己在偏殿中捡些残羹冷炙吃的。
然而今年春日宴与使者来朝相撞,来的人又刚好是丹珠的皇兄,
出于礼节和气度上装模作样的考量,丹珠难得地得到了一个座位——当然,
是在接近末尾的位置。设宴的主殿富丽堂皇,宽敞阔大,从丹珠这个角落看去,
他只能看到丹越的背影——比记忆中宽阔,同记忆中一样挺直的背影。比起熟悉,
明显陌生居多的背影。他没有让目光太长时间地停滞,他清楚像他这样身份敏感的人物,
任意一个突兀的举动都有可能给他招来飞来横祸,何况,
他本就无心来上演这场兄弟情深的戏码。他抿了一口茶水,
收回视线时却意外地和斜对角最远处坐着的萧凛月对上——真有些晦气,他太熟悉萧凛月了,
仅是仓促的一眼,他便从对方那细微的表情变动中读出,这人肚子里有即将涌出的坏水,
且是冲着他来的。果不其然,待丹越上完贡品,入座席中,萧凛月便以向父皇敬酒为名出声,
几句有模有样的官话之后,他话锋一转,道:“若我没记错的话,
当年金离送入我大齐都中的质子丹珠,正是这位丹氏王爷同母妃的弟弟。如此算下来,
你们二人应当已有五年未见,不若趁此机会叙叙旧,可不能疏远了兄弟之情。”此言既出,
丹珠能明显感受到自己身上多了不少打量的目光,既有好奇的,也不少有幸灾乐祸的。
他抬了抬眼皮,依着长幼尊卑的次序,还轮不到他先开口。他只能静静等着,
边思量着等会回话的内容,一边不经意地流转了视线。他望见一道白色的身影,
户部主事夕楼随其父礼部侍郎一同赴宴,他坐在宴席中段的位置,
浅白的衣裳让人想起皎皎的月亮。丹珠眨了下眼。担忧的眼神,在一众各怀鬼胎的窥视之中,
实在太罕见了。“五皇子所言极是,臣谢过五皇子关怀。”话音落下便没了后续,
众人的目光陆陆续续得从丹越那儿转移到他身上。
丹珠一时都有些愣住了——丹越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那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的本事呢?
怎还要让他来为这个话中有话的问题收场?纵然心中讶然得不可思议,
丹珠面上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萧凛月行了一礼,
道:“多谢郡王关怀。臣与兄长久未相见,臣亦颇为思念。然则兄长此番作为使臣入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