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风还带着刺骨的凉意,从窗棂缝隙钻进来,吹得桌上那盏孤灯的火苗忽明忽暗。
沈砚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更冷的寒气,
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属于这个简陋书斋的甜腻脂粉香。
林沁正对镜拆解最后一支素银簪子,铜镜模糊,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和身后丈夫欲言又止的踌躇。“阿沁…”沈砚终于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温和,
却像隔了一层油纸,闷闷的,听不真切,“母亲今日…又提起子嗣的事了。
”林沁的手指顿了一下,冰凉的簪尖硌在指腹。她没有回头,
只看着镜中那个模糊的、穿着半旧青衫的挺拔身影。三年前杏花春雨里,
他就是用这般温和又带着窘迫的声音,念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让她觉得,
满京华的纨绔子弟,都不及这寒门学子眼底的清亮认真。如今这清亮,似乎也蒙了尘,
沾了仕途钻营的油腻。“嗯。”她淡淡应了一声,等着下文。这三年,
婆婆王氏隔三差五便要敲打一番,从她晨起晚一刻,说到她饭菜多用了一筷荤腥,
最终总会绕回“无所出”这三个字上。沈砚起初还会劝慰几句,后来便只剩沉默。今夜,
他显然不止想沉默。沈砚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林沁身后不远处,镜子里能看见他紧抿的唇,
和微微蹙起的眉头。“表妹她…月前母亲去寺里上香,顺道给她算了八字,说是…极宜男相。
”镜中的林沁,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灯花爆开的错觉。
她终于转过身,仰头看着这个她曾倾尽所有、不顾父兄反对嫁予的夫君。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那份刻意维持的温和显得有些僵硬。“所以?”她问,
声音平直,没有半分波澜。沈砚像是被她的平静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间,顿了顿,
才略显急促地道:“母亲的意思是,想让我纳了表妹为贵妾。终究…沈家不能无后。
”他避开林沁的目光,添了一句,“你放心,即便她入门,你永远都是正妻,
无人能越得过你去。”“贵妾?”林沁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品味着什么有趣的词儿,
“婆婆倒是很看重这位外甥女。”“婉柔她…性子柔顺,入门后定会敬你如姐,不敢造次。
”沈砚急忙道,像是生怕她不同意,“阿沁,你素来贤良,
体谅我沈家子嗣艰难…母亲年事已高,只想抱个孙子…”贤良。又是贤良。这顶帽子扣下来,
她便该欢天喜地地替丈夫张罗纳妾,将自己的床榻分一半出去。林沁垂下眼睫,
看着自己指尖因为冬日洗衣而留下的浅浅红痕。这双手,曾经只抚琴弈棋,执笔绘画。
三年了,在这四处漏风的所谓“状元府”里,她学着劈柴、生火、浣衣、做饭,
伺候刻薄的婆婆,补贴他永无止境的书册、文会、打点座师的花销。她那丰厚的嫁妆,
如同填进一个无底洞,换来的是一日复一日的挑剔和如今这“贤良”的枷锁。她没说话,
这沉默却让沈砚有些心慌。他上前一步,想去握她的手,语气放得更软:“阿沁,
我知道委屈了你。但…但实在是无奈之举。你放心,
我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你…”他的手还没碰到,林沁已不着痕迹地侧身,避了开去。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像浸了寒潭的水:“夫君既已决定,又来问我作甚?”沈砚一怔,
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旋即又被一种“她果然还是识大体”的轻松取代:“你答应了?
我便知你…”“我累了。”林沁打断他,声音里透着真正的疲惫,“若无其他事,我想歇了。
”沈砚到了嘴边的承诺和安抚只好又咽了回去,看着她淡漠的侧脸,心头莫名有些发堵,
但纳妾一事她既未哭闹,便是默许,目的已达,他也不想再多言,只道:“那你好生休息。
”便转身离去,脚步竟有些匆忙,像是要赶着去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门被合上,
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婆婆王氏压抑却兴奋的吩咐下人明日去采买红绸的声响。
屋内的灯花又爆了一下,噼啪一声轻响。林沁静***在镜前,看着镜中女子苍白的脸。
三年磋磨,眼底曾有的光采早已黯淡,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灰。她慢慢抬手,抚上小腹。那里,
曾有过一个孩子,在两个多月时,因为她冬日被罚跪在雪地里抄写佛经,悄无声息地没了。
那时沈砚在哪里?哦,正为了巴结某位侍郎公子,在外赴诗酒宴,醉得不省人事。
婆婆只冷笑着说她没福气,连个孩子都保不住。良久,一滴滚烫的水珠砸在手背上,
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以为是泪,摸了摸脸颊,却是干的。原来,连眼泪都流干了。
---纳妾之礼办得极其张扬,近乎僭越。
王氏几乎将林沁嫁妆里最后几件能拿得出手的金器都充了场面,小小的院落挂满了红绸,
宾客来了不少,多是沈砚新晋官场那些同样汲汲营营的同僚,说着恭维的话,
眼神却不住往林沁这位正妻脸上瞟,带着隐秘的窥探和讥讽。林沁称病未出新房,隔着窗棂,
听着外面的喧闹锣鼓,劝酒猜拳,还有王氏那拔高了八度的、满是得意的笑声。
新人敬茶是躲不过的。翌日清晨,堂屋里,王氏一身簇新绛色袄裙,端坐上位,
嘴角快咧到耳根。沈砚站在一旁,穿着崭新的直裰,眼神闪烁,却掩不住意气风发。
苏婉柔一身水红嫁衣,眉眼含春,脸颊绯红,被丫鬟搀着,袅袅娜娜地进来。
她果然“柔顺”,端着茶盏,走到林沁面前,膝盖弯得恰到好处,
声音娇滴滴能掐出水:“婉柔给姐姐敬茶,日后定当尽心侍奉姐姐与夫君,
还请姐姐多多怜惜。”那杯茶滚烫,氤氲着热气。林沁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杯壁,
苏婉柔却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惊呼一声,整杯热茶猛地倾泻,尽数泼在林沁的手背上。
“哎呀!”苏婉柔立刻缩回手,眼圈一红,看向沈砚和王氏,“夫君,姑母…我不是有意的,
是手滑了…”林沁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辣地疼。王氏立刻沉下脸,却不是对苏婉柔,
而是对着林沁:“你怎么接的茶?毛手毛脚!吓到你妹妹了!她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
经得起你这么吓唬?”沈砚也皱紧了眉,看向林沁的目光带着不满和责备:“阿沁,
婉柔年纪小,又刚入门,你多担待些。”说完,竟先一步上前去查看苏婉柔的手,
柔声问:“烫着没有?”苏婉柔依偎进他怀里,怯生生地摇头,
目光却挑衅地扫过林沁瞬间苍白下去的脸。林沁慢慢收回烫红的手,藏进袖中,紧紧攥成拳,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痛意,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荒芜冰冷的万分之一。她看着眼前这一幕,
郎情妾意,母慈子孝,她这个明媒正娶的正妻,倒像个多余的、煞风景的外人。原来,
心死到极致,是连愤怒都没有的。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
转身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堂屋。身后,传来王氏迫不及待商量如何给苏婉柔补身子的声音,
和沈砚温言软语的安抚。---苏婉柔的肚子像吹气似的鼓了起来,人也愈发骄矜。
王氏将她捧在手心,沈砚更是有求必应。这狭小的院落,
似乎再也容不下林沁这个“无用”的正妻。这夜寒风呼啸,
林沁正就着一点微弱烛火缝补一件旧衣,门被猛地推开。沈砚带着一身酒气进来,
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沉。他不说话,只盯着她,
那目光不再是平日努力维持的温和或刻意的疏离,
而是带着一种***裸的、积压已久的不满和厌弃。林沁停下针线,静静看着他。半晌,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又冷又硬,每个字都像冰碴子:“婉柔月份大了,
你那正院宽敞些,日照也好。你搬去西厢耳房,把正院让出来给她养胎。”耳房?
那处冬天灌风,夏日漏雨,堆放杂物的阴暗小屋?林沁攥着针的手指紧了一下,
锐利的针尖刺入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看着沈砚,
看着这个她曾倾心爱慕、付出一切的男人,此刻为了他的妾室和未出生的孩子,
如此理直气壮地要将发妻驱逐到不堪之境。她忽然觉得无比可笑。三年委屈求全,
三年自我欺骗,在这一刻,被这句话砸得粉碎,连渣都不剩。她没哭没闹,甚至没有质问。
只是慢慢将渗血的手指含进口中,吮了一下,然后拿出,抬眸看着他,
眼底是一片枯寂的平静:“我若不让呢?”沈砚像是被她的反抗激怒了,或许是酒意上头,
那层虚伪的温和面皮彻底撕下,露出内里早已滋生的凉薄:“林沁!你还要任性到几时?
你既生不出,总该贤惠些!占着正院有什么用?难道要婉柔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不妥,
你才甘心吗?!”贤惠。生不出。这两个词像两把淬毒的刀,精准地捅进她心窝最痛的地方。
林沁看着他因恼怒而有些扭曲的英俊面孔,忽然笑了出来。笑声很低,
却带着一种让沈砚毛骨悚然的凉意。“好。”她止住笑,答得干脆利落,
仿佛他刚才提的不过是明日天气如何,“我让。”沈砚满腔斥责的话顿时堵在胸口,
他预想了她的哭闹、不甘、争吵,却唯独没料到这般轻易的、带着嘲弄的顺从。他愣在原地,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林沁已经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那点可怜的针头线脑,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明日便搬。”沈砚狐疑地看着她,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但那点酒意和即将为父、以及终于压过这个总是清冷高傲的发妻一头的得意占了上风。
他哼了一声,甩下一句:“你早该如此懂事!”便转身大步离去,像是多待一刻都嫌厌烦。
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林沁站在原地,
慢慢环视这间她住了三年的屋子,简陋,清寒,没有一丝暖意。她走到妆台最底层,
取出一个上了小锁的旧匣子。用贴身藏着的钥匙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枚触手生温的鸾凤玉佩,和一小卷明黄色的绢帛。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玉佩上精致的纹路,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归于死寂,
继而燃起一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光焰。---翌日,天刚蒙蒙亮,
沈家小院的门便被拍得山响,急促而威严,不同于寻常访客。门房嘟囔着不满地去开门,
尚未看清来人,便被一把推开。两队衣甲鲜亮、腰佩仪刀的侍卫鱼贯而入,
沉默而迅速地分列两旁,将这小院每一处出入口都把守起来,气氛瞬间肃杀。
氏正指挥着丫鬟给苏婉柔炖燕窝——自然是从林沁嫁妆里抠出来的——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
探头出来厉声骂道:“作死啊!哪里来的杀才,敢闯官眷府邸?!
知不知道我儿子是…”她的骂声戛然而止。
只见一位身着深绯色内侍官服、面容白净却威严十足的中年太监,手捧一卷明黄圣旨,
在一众小黄门的簇拥下缓步而入,目光如电,扫过这逼仄寒酸的小院,
最后落在王氏那惊疑不定的脸上。“圣…圣旨?”王氏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被旁边的沈砚慌忙扶住。沈砚也是脸色煞白,心脏狂跳,脑子里飞速转着——是升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