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援中心的吊扇在头顶转得有气无力，把桂花香气搅成一团黏腻的甜。
苏晚星数着卷宗上的页码，第 17 页边缘有块浅褐色的污渍，像滴干涸的血迹。
陆则说这是去年处理医疗纠纷时溅上的碘伏，她却总觉得那形状像颗缩小的心脏。
“索赔单得让对方重新写。”
陆则把打印好的《财产损害赔偿计算标准》推到她面前，钢笔在 “材料费” 一栏画了道横线，“他们把雕塑泥的价格虚报了三倍，还加了不存在的‘精神损失费’。”
苏晚星的指尖在 “8000 元” 那串数字上停顿。
美术系女生用马克笔写的索赔金额像道未愈合的伤口，此刻被陆则用红笔圈出来，旁边批注着《侵权责任法》第 19 条。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手背上投下条纹阴影，让腕骨处的疤痕更像片风干的树叶。
“我去跟他们说。”
她突然站起身，白大褂下摆扫过椅子腿，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胸腔里的摆钟又开始不规则跳动，她知道这是焦虑引起的早搏，就像每次解剖考试前的生理反应。
陆则抓住她的手腕时，她正撞上走廊里的公告栏。
“别急。”
他的拇指轻轻按在她脉搏紊乱的地方，“等拿到周延的饲养记录再说。
建筑系应该有他的违规登记。”
公告栏里贴着张泛黄的《校园宠物管理规定》，第三条被人用红笔圈出：“大型犬只未经登记不得进入教学区”。
苏晚星盯着那条加粗的黑体字，忽然想起金毛犬项圈上模糊的登记牌，当时没看清编号，现在想来倒像是伪造的。
“林溪在学生会档案室。”
她摸出手机拨号，听筒里传来离心机的嗡鸣，“让她查周延的违规记录，应该比去建筑系快。”
陆则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转了个圈。
“顺便让她查下那尊石膏像的购买记录。”
他忽然笑了笑，眼角弯出浅淡的纹路，“美术系每年都有设备采购公示，说不定能找到原价。”
档案室的铁柜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林溪踩着梯子翻找卷宗时，白大褂后领露出片青紫的刮痧痕迹。
“上周帮导师整理尸检报告，熬夜熬的。”
她头也不回地甩过来个档案袋，“周延的狗三个月内咬坏过五副耳机、两本画册，还有一次把女生的裙子扯破了。”
苏晚星抽出里面的调解记录，纸张边缘的褶皱里还夹着根狗毛。
最新的记录停留在两周前，赔偿金额栏写着 “300 元”，收款人签名处有团潦草的涂鸦，像只龇牙的猫。
“石膏像找到了。”
林溪跳下来时震得铁柜哗哗响，“去年双十一买的复刻品，原价 1200，还打了八折。”
她突然凑近苏晚星的耳朵，“陆则刚才来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的糖，我跟他说你只吃柠檬的 —— 他该不会真对你有意思吧？”
胸腔里的早搏突然变成连跳。
苏晚星把档案袋按在胸口降温，听见林溪继续说：“听说他高中时差点去读医科，因为他妹妹……”走廊传来皮鞋声。
陆则抱着摞法律书站在门口，阳光在他肩头铺成层金箔。
“查到了？”
他的目光掠过苏晚星发红的耳根，自然地接过档案袋，“建筑系辅导员说周延的狗根本没登记，属于违规饲养。”
林溪冲苏晚星挤了挤眼睛，拎着保温杯溜出档案室。
铁柜的阴影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陆则翻档案的手指偶尔碰到她的手背，像片飘落的桂花花瓣。
“够了。”
他突然合上档案袋，金属搭扣的响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加上监控录像，调解时可以要求对方承担 70% 责任。”
他从口袋摸出颗柠檬糖，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下午三点在调解室，别迟到。”
苏晚星把糖塞进白大褂口袋时，触到个硬纸壳。
是早上忘在里面的心脏超声报告，医生用红笔圈出的三尖瓣反流区域，像片被洪水淹没的洼地。
她看着陆则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走路时左肩微沉，像是长期背包造成的习惯性倾斜。
调解室的长桌擦得锃亮，倒映出天花板上摇晃的吊灯。
苏晚星坐在陆则左手边，闻到他袖口淡淡的消毒水味 —— 和解剖室的福尔马林不同，带着点薄荷的清爽。
美术系的人还没到，桌上的索赔单被风吹得掀动边角，像只挣扎的白鸟。
“紧张？”
陆则把杯温水推给她，“等下别说太多，让他们先报价。”
他翻开笔记本，某页贴着张小小的心电图，P 波和 QRS 波之间有段异常延长的间隙，“这是上次在急诊室看到的，你的房室传导阻滞？”
苏晚星的手指猛地收紧。
水杯在桌上晃出涟漪，她盯着那页纸上的心电图，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医生说她的心脏电信号像条接触不良的电线。
陆则的笔尖轻轻点在延长的 PR 间期上，动作温柔得像在触摸易碎的标本。
“先天性的。”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预期的平静，“Ebstein 畸形，三尖瓣下移。”
陆则的睫毛颤了颤。
他合上笔记本时，苏晚星看见封底夹着张剪报，标题是《残疾人权益保障法修订草案》，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心脏功能障碍是否应纳入范畴？”
争执声从走廊尽头涌进来时，苏晚星正数着陆则笔记本上的页码。
美术系的人带着石膏像碎片闯进来，脏辫男生把装碎片的密封袋摔在桌上，透明塑料袋里的白色粉末像堆骨灰。
“1200 的原价？”
他抢过陆则递来的采购记录，脸色涨成猪肝色，“这是基础款！
我加了定制底座，还有三个月的心血！”
“《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西条规定，财产损失按照损失发生时的市场价格计算。”
陆则的指尖在桌上轻叩，节奏和他说话的语速完美重合，“定制底座的发票呢？”
穿脏辫的男生突然卡住。
苏晚星注意到他偷偷碰了下旁边女生的胳膊，两人交换的眼神像串加密的摩斯电码。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让那些闪烁其词的辩解显得格外虚假。
“周延的狗没登记。”
陆则忽然抛出另份文件，建筑系的违规记录在长桌上铺开，“根据《校园安全管理条例》，违规饲养动物造成他人损害的，饲养人承担全部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袋石膏碎片，“我们甚至可以反告你们非法进入实验区。”
调解室里的吊扇仿佛停了。
苏晚星看着美术系的人互相递眼色，忽然觉得陆则说话时的侧影很像解剖课上的投影仪 —— 总能精准地照亮被忽略的细节。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柠檬糖，塑料糖纸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三千。”
脏辫男生终于松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不能再少了。”
陆则刚要开口，苏晚星突然按住他的手背。
他的皮肤很凉，像解剖台上的不锈钢器械。
“两千。”
她首视着对方的眼睛，胸腔里的心跳虽然快，却异常平稳，“包括小鼠的应激损伤补偿。”
空气仿佛凝固了三秒。
陆则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像在鼓励，又像在安抚。
苏晚星数着对方咬紧的牙关，忽然想起林溪说过的话：“你谈判时的眼神特别狠，像在给病人做开胸手术。”
“成交。”
美术系女生突然站起来，抓起背包就往门外走，“但要写谅解书，不能记过。”
陆则在调解协议上签字时，钢笔在纸上划出流畅的弧线。
苏晚星看着他名字的最后一笔拖出个小小的勾，像颗微小的心脏。
阳光穿过他的发梢落在协议上，把 “2000 元” 那串数字晒得发烫。
走出调解室时，桂花正好落在苏晚星的白大褂上。
陆则替她拈掉花瓣，指尖擦过她的锁骨，带来阵细微的战栗。
“你很厉害。”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比我想象的冷静。”
苏晚星从口袋摸出那颗柠檬糖，剥开糖纸递给他一半。
“医学系的必修课。”
她看着糖块在阳光下融化的边缘，“跟死神讨价还价，总得练出点本事。”
陆则含着糖的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
他忽然从帆布包拿出个小巧的听诊器，银色的耳塞闪着光。
“上周在医疗器械店看到的。”
他把听诊器的零件放在自己胸口，“想听正常的心跳声吗？”
桂花落在听诊器的胶管上。
苏晚星低下头，听见胸腔里的摆钟正在发出新的节奏 —— 不再是单调的咔嗒声，而是混合着柠檬甜香的、温柔的搏动。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起，开始和以前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