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诊器的金属胸件还带着陆则的体温。
苏晚星的指尖悬在耳廓上方三厘米处,忽然听见走廊尽头传来林溪的呼唤声 —— 她正举着个粉色保温杯朝这边挥手,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张心电图报告。
“调解完了?”
林溪把保温杯塞进苏晚星手里,杯壁烫得她指尖发麻,“我刚去病理科拿切片,看到周延被辅导员堵在楼梯口训话,那只金毛犬正蹲在旁边流口水。”
陆则收起听诊器时,金属部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
“周延同意承担一千二的赔偿。”
他把调解协议折成整齐的长方形,“剩下的八百,美术系那几个人正凑钱呢。”
法援中心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苏晚星捧着温热的保温杯站在门口,看见里面的枸杞在热水里浮浮沉沉,像颗颗跳动的小红心。
陆则正在整理散落的卷宗,阳光透过他翻动纸张的指缝,在地面拼出细碎的光斑。
“进来坐会儿?”
他忽然抬头,睫毛上沾着片细小的桂花,“刚煮的红茶,加了柠檬。”
办公室的旧沙发陷下去个浅浅的坑。
苏晚星坐下时,听见弹簧发出类似心跳的嗡鸣。
陆则的帆布包扔在对面的扶手椅上,拉链没拉严,露出本《临床心脏病学》的书脊,书页边缘卷得像波浪。
“你也看这个?”
她指着那本书,保温杯的热度顺着掌心蔓延到手腕。
陆则往两个玻璃杯里倒红茶,柠檬片在液体里旋转出金色的旋涡。
“上周在图书馆借的。”
他把其中一杯推过来,“看到‘Ebstein 畸形’那章,有些地方没看懂。”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桌腿往下淌,在档案袋上洇出浅褐色的痕。
苏晚星翻开那本《临床心脏病学》,第 473 页夹着张便签,上面用钢笔写着 “三尖瓣成形术成功率 68%”,数字被圈了三道红圈。
“这种手术最好在成年后做。”
她的指尖划过黑白解剖图,“我十二岁那年试过一次,失败了。”
窗外的桂树突然被风吹得摇晃,阴影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影,“医生说我的瓣膜太脆弱,像层薄纸。”
陆则的茶匙顿在杯底。
苏晚星注意到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关节泛白,就像每次解剖课上,大家捏着手术刀准备划开皮肤时的样子。
办公室里的挂钟突然敲响,三点的钟声震得书架上的法律典籍簌簌作响。
“我妹妹也有心脏问题。”
陆则的声音很轻,像落在红茶表面的柠檬皮,“室间隔缺损,五岁那年做的手术。”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便签背面画了颗简单的心脏,“她总说胸口有扇没关紧的门,能听见风灌进去的声音。”
苏晚星的呼吸忽然顿住。
她看着便签上那颗歪歪扭扭的心脏,忽然想起自己胸腔里的摆钟 —— 每次悸动时,都像有扇门在开合,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陆则的钢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墨水滴落,在右心室的位置晕开个小黑点。
“后来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保温杯的温度突然变得灼手。
“手术很成功。”
陆则把便签推过来,“现在在读医科大学,学的心脏外科。”
他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纹路像被阳光熨过,“她说以后要给我做法律顾问,专门处理医患纠纷。”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穿蓝色马甲的学姐抱着摞卷宗冲进来,文件夹上的咖啡渍蹭到陆则的白衬衫,留下片浅褐色的痕。
“陆则,上次那个医疗纠纷的当事人来了。”
学姐的眼镜滑到鼻尖,“就在接待室等着呢,说是要追加赔偿。”
陆则起身时,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响。
“我去处理下。”
他把《临床心脏病学》合上,“你要是等不及,可以先回宿舍。”
苏晚星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走路时左肩确实比右肩低些,像背着看不见的重量。
她拿起那张画着心脏的便签,指尖抚过那个被墨水污染的右心室,忽然觉得那形状很像陆则腕骨处的疤痕。
接待室的争执声断断续续飘过来。
苏晚星端着红茶走到门口,看见个穿碎花裙的阿姨正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溅在陆则刚整理好的卷宗上。
“我儿子的腿就是被你们医院治坏的!”
阿姨的声音尖利得像手术刀,“现在走路一瘸一拐,你们必须赔五十万!”
陆则的手指在《医疗事故处理条例》上滑动,动作冷静得像在解剖尸体。
“您提供的 CT 报告显示,术前就有陈旧性骨折。”
他把份鉴定意见书推过去,“根据《侵权责任法》第五十西条,医疗机构……”阿姨突然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就要砸,苏晚星下意识冲过去按住她的手腕。
茶水泼在白大褂上,温热的液体顺着领口往下流,像道突然涌出的血。
她听见自己胸腔里的摆钟疯狂跳动,却异常清晰地说出:“我是医学系的,能看看您儿子的片子吗?”
陆则的手突然按在她的后背。
他的掌心很烫,隔着湿透的布料传来稳定的力量。
“这位是苏晚星同学,在附属医院实习过。”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让她看看片子,说不定能提供些专业意见。”
碎花裙阿姨的怒气消了大半。
苏晚星接过 CT 片举到光源下,骨骼的阴影在她脸上投下诡异的纹路。
“这里。”
她指着腰椎第三节的位置,“您看这个骨痂的形状,明显是旧伤。”
她忽然转头看向陆则,“就像法律讲究证据链,我们看病也讲究病程记录。”
陆则的眼睛亮了亮。
他从档案袋里抽出完整的病历复印件,在桌上排开长长的一串。
“从首诊记录到术后随访,所有资料都在这里。”
他的指尖沿着时间轴滑动,“就像庭审时的时间证据,一环扣一环。”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苏晚星看着陆则耐心解释的侧脸,忽然觉得他们很像手术台上的搭档 —— 她握着手术刀,他拿着止血钳,在各自的领域守护着同个东西。
阿姨的态度渐渐软化,最后拿着复印的病历复印件离开了,临走时还塞给苏晚星个苹果。
“谢了。”
陆则把散落的卷宗摞起来,额角的汗滴落在《医疗事故处理条例》上,“刚才差点失控。”
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替她擦去白大褂上的茶渍,动作轻得像在处理易碎的标本。
苏晚星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低头咬了口苹果,甜涩的汁水在舌尖蔓延。
陆则办公室的挂钟指向五点,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他手背上投下条纹阴影,让那道疤痕看起来像片燃烧的树叶。
“这周六有个心脏科讲座。”
她突然开口,苹果核在掌心滚动,“在附属医院,讲最新的三尖瓣修复技术。”
她抬起头,看见陆则的眼睛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你要不要……去。”
陆则的回答快得像条件反射。
他从帆布包里翻出个日程本,钢笔在周六那页画了个大大的星号,“几点开始?
我去占座。”
窗外的桂树突然落下阵花雨。
苏晚星看着他认真记录的样子,忽然想起林溪说过的话:“陆则高中时放弃保送医学院,是因为他妹妹手术那天,他在模拟法庭比赛现场。”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画着心脏的便签,纸面己经被体温焐得温热。
离开法援中心时,陆则坚持要送她回宿舍。
两人并肩走在落满桂花的小路上,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偶尔会在地面上交叠成个模糊的轮廓。
苏晚星数着他迈出的步数,发现他总会下意识放慢脚步配合她的频率。
“下周的病理课,你还来旁听吗?”
她在宿舍楼门口停下,保温杯里的枸杞己经沉到了底。
陆则的帆布包带滑到胳膊肘,露出里面的《法医学》课本。
“可以吗?”
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片浅影,“我想看看心脏标本的实物。”
苏晚星突然想起解剖室那个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心脏,主动脉弓的形状像只展翅的鹰。
她抬头看向陆则,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白大褂口袋露出的便签角,上面那颗歪歪扭扭的心脏,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七点半上课。”
她把保温杯递给他,“记得带笔记本。”
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桂花落地的轻响,像声温柔的心跳。
宿舍楼道的声控灯在她踏上第三级台阶时亮起。
苏晚星摸出那张画着心脏的便签,发现背面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周六下午两点,附属医院门诊楼前见。”
字迹有力,最后一笔拖出个小小的勾,像颗微小的心脏。
窗外的桂树又被风吹得摇晃起来。
她把便签夹进那本《临床心脏病学》,第 473 页的 “Ebstein 畸形” 解剖图旁,突然多了道温暖的光。
苏晚星知道,从这个午后开始,有些沉寂己久的东西,正在悄悄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