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西年的夏来得热烈,蝉鸣刚起,长安城的暑气便漫进了寻常巷陌。
丞相府后院的西府海棠褪去了春日的繁花,枝头坠满了青红相间的海棠果,像一串串小灯笼,被热风一吹,便在叶间轻轻摇晃。
这日午后,管家苏忠正指挥着仆妇们在廊下搭凉棚,忽然看见府门外扬起一阵尘土,紧接着便听见门房的通报声:“镇国将军府的谢将军夫妇到——”苏忠连忙迎上去,只见谢浦南一身玄色便袍,牵着同样穿着家常衣裙的上官曲,两人身后跟着个小厮,怀里抱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
那小童约莫西岁年纪,穿着件月白短打,露出的胳膊腿肉乎乎的,一双眼睛黑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正是谢疏砚。
“谢将军,夫人,里面请,”苏忠笑得眉眼弯弯,“相爷和长公主正在后院纳凉呢。”
谢浦南拍了拍苏忠的胳膊,爽朗地笑:“苏管家客气了,我们就是带疏砚来串串门,跟阿栖丫头玩会儿。”
上官曲牵着谢疏砚的手,柔声叮嘱:“待会儿见了公主殿下,不许胡闹,知道吗?”
谢疏砚仰着小脸,用力点头,眼睛却骨碌碌地往府里瞟,小拳头攥着个什么东西,藏在背后不肯撒手。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栽满芭蕉的天井,便到了后院。
苏柏鹤正坐在海棠树下的竹椅上翻书,君霁月则斜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拿着柄团扇,轻轻扇着。
乳母抱着个一岁多的女童站在旁边,那女童穿着件藕荷色的软绸小袄,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粉色的流苏,正是苏弦栖。
“长公主,丞相。”
上官曲先上前行礼,声音温温柔柔的。
君霁月笑着起身,目光落在谢疏砚身上时,眼底漾起暖意:“这就是疏砚吧?
都长这么高了。”
谢疏砚被母亲往前推了推,他仰头看着君霁月,又飞快地瞟了眼乳母怀里的苏弦栖,忽然从背后拿出个东西,高高举过头顶——那是颗熟透了的红海棠果,果皮亮得像涂了层蜜。
“阿栖妹妹,给。”
他奶声奶气地喊,小短腿还在往前迈,却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踉跄着扑向乳母怀里的苏弦栖,手里的海棠果也跟着飞了出去,“啪”地落在苏弦栖面前的竹榻上。
“疏砚!”
上官曲吓了一跳,连忙想去扶,却见谢疏砚自己稳住了身子,只是脸颊涨得通红,眼睛里瞬间蒙上了层水汽,像是要哭。
苏弦栖正被乳母抱着啃手指,忽见个小不点朝自己扑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咯咯地笑起来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白***嫩的小手拍着乳母的胳膊,朝着谢疏砚的方向伸去。
“这孩子,倒是不认生。”
君霁月笑着解围,“疏砚没事吧?
快过来,让姨母看看。”
谢疏砚吸了吸鼻子,没哭出来,反而盯着苏弦栖伸出的手,又扭头捡起地上的海棠果,用袖子擦了擦,再次递过去:“阿栖,甜。”
苏弦栖的小手在空中抓了抓,正好碰到谢疏砚的手背,两人的指尖一碰,谢疏砚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又立刻把海棠果塞到她手里。
苏弦栖攥着果子,对着谢疏砚咧开嘴,露出没长牙的牙龈,笑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你看这俩,”苏柏鹤放下书卷,眼底带着笑意,“上次百日宴上就攥着不放,这才半年不见,倒像是老熟人了。”
谢浦南摸着下巴,看着儿子踮着脚跟苏弦栖凑近乎,忽然道:“我看不如这样,让他们俩认个干亲?
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君霁月刚要接话,却见谢疏砚忽然挣脱上官曲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海棠树下,抱着树干就往上爬。
他人小力气却不小,手脚并用,像只小猴子似的,转眼就爬了半人高。
“疏砚!
快下来!
危险!”
上官曲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想去抱他。
谢疏砚却充耳不闻,小眼睛在枝叶间扫来扫去,忽然瞅准一颗又红又大的海棠果,伸手去够。
那果子长在细枝上,他一拽,枝丫猛地弹了一下,他身子一晃,“哎哟”一声摔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草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哇——”这下谢疏砚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
乳母怀里的苏弦栖听见哭声,也跟着瘪起嘴,小眉头皱成了个疙瘩。
她挣扎着从乳母怀里探出身,朝着谢疏砚的方向咿咿呀呀地叫,小胖手还在半空挥着,像是在喊他过去。
谢疏砚听见苏弦栖的声音,哭声顿了顿,抽噎着从草地上爬起来。
他的短打蹭满了草屑,膝盖上还磕出了块红印,却顾不上疼,只是盯着海棠树上那颗没摘到的果子,忽然又想往上爬。
“不许胡闹!”
谢浦南沉声喝止,正要上前教训,却见苏弦栖忽然从乳母怀里滑下来,摇摇晃晃地朝谢疏砚跑去。
她才一岁多,走路还不稳,像只刚学会迈步的小鸭子,走两步就晃一下,却执拗地朝着他的方向挪。
众人都看呆了。
乳母想上前扶,被君霁月拦住:“让她去。”
苏弦栖好不容易挪到谢疏砚面前,仰着小脸看他挂着泪珠的脸,忽然伸出小胖手,在他沾满尘土的衣服上胡乱拍着。
她的力道轻飘飘的,像是在拍掉不存在的灰,可那认真的模样,却让谢疏砚的哭声渐渐停了。
“阿栖……”他抽噎着,看着她肉乎乎的小手在自己胸前晃来晃去,忽然觉得膝盖好像不那么疼了。
苏弦栖拍了半天,见他不哭了,便咧开嘴笑起来,还把刚才谢疏砚给她的海棠果递到他嘴边,像是在说“给你吃”。
谢疏砚看着那颗被她攥得湿漉漉的果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接过果子,用袖子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大口。
甜津津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他含糊不清地说:“甜……阿栖也吃。”
说着,他把咬过的果子递到苏弦栖嘴边,苏弦栖也不嫌弃,凑过去咬了一小口,酸得眯起了眼睛,却还是咯咯地笑。
上官曲看着这一幕,眼圈微微发红,拉着君霁月的手说:“公主你看,这俩孩子,倒像是认识了好多年似的。”
君霁月笑着点头,目光落在两个孩子交握的手上,轻声道:“是啊,说不定这就是缘分。”
日头渐渐西斜,暑气稍退,仆妇们在廊下摆上了宴席。
一张矮桌,几碟精致的小菜,苏柏鹤与谢浦南对坐饮酒,君霁月和上官曲则坐在旁边的小桌旁,看着两个孩子在草地上玩耍。
乳母端来一碗刚熬好的米粥,里面掺了些切碎的青菜,正要喂苏弦栖,却被谢疏砚拦住了。
“我来喂妹妹!”
他踮着脚,伸手想去接粥碗,却被乳母笑着躲开:“小将军,这碗烫,还是奴婢来吧。”
谢疏砚不依,固执地伸着手,首到上官曲说“让他试试”,乳母才小心翼翼地把碗递给他。
谢疏砚捧着碗,学着乳母的样子,用小勺舀了点粥,吹了又吹,才颤巍巍地递到苏弦栖嘴边。
苏弦栖张着小嘴凑过去,刚碰到勺子,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原来谢疏砚光顾着吹勺子上面的粥,没注意碗边的热气,粥刚到嘴边,就烫到了她的小嘴唇。
“哎呀!”
乳母连忙把苏弦栖抱起来,用帕子轻轻擦她的嘴,“公主不哭,不哭啊……”君霁月也走过来,看着女儿泛红的嘴唇,心疼得不行,却还是耐着性子哄:“阿栖乖,不疼了,娘给你吹吹。”
谢疏砚站在旁边,手里还捧着粥碗,小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苏弦栖哭得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勺子,忽然“啪”地一声把粥碗打翻在地上。
青瓷碗摔得粉碎,米粥洒了一地,混着碎瓷片,看着格外刺眼。
“疏砚!”
谢浦南沉下脸,“你胡闹什么!”
谢疏砚却不管父亲的呵斥,只是跑到苏弦栖面前,踮着脚想够她的脸,奶声奶气地说:“阿栖不哭……是粥不好,我把它打翻了……”他一边说,一边用小胖手给苏弦栖擦眼泪,可自己的眼泪却先掉了下来,砸在苏弦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苏弦栖哭着哭着,忽然停了。
她看着谢疏砚掉眼泪的样子,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像是在安慰他。
“你看这孩子,”上官曲又气又笑,“自己做错了事,倒先哭起来了。”
君霁月却笑着摇了摇头:“他是心疼阿栖呢。”
她蹲下身,对谢疏砚说:“疏砚不是故意的,阿栖不怪你,对不对?”
苏弦栖似懂非懂,只是看着谢疏砚,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还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小耳朵。
谢疏砚被她拽得龇牙咧嘴,却也跟着笑了,刚才的愧疚和害怕,仿佛都被这笑声吹散了。
太阳渐渐落到了城墙后面,天边染成了一片橘红。
谢浦南起身告辞,谢疏砚却抱着海棠树不肯走,小胳膊小腿缠在树干上,像只树袋熊。
“疏砚,该回家了。”
上官曲拉了拉他的衣角。
谢疏砚摇着头,眼睛盯着被乳母抱在怀里的苏弦栖,忽然从腰间解下个东西,用力朝她扔过去:“阿栖,给你!”
那是个用桃木刻的小木剑,只有巴掌长,剑鞘上还歪歪扭扭地刻着个“疏”字。
小木剑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正好落在苏弦栖怀里。
苏弦栖一把抱住木剑,像是得了宝贝,紧紧攥在手里不肯撒手。
谢浦南无奈,只好把谢疏砚从树上抱下来。
谢疏砚挣了挣,见挣不脱,便扭头朝苏弦栖大喊:“阿栖,我下次带真剑来教你!”
苏弦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像是被他的气势所感染了,也挥舞着小手,手腕上的银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像是在回应他。
谢疏砚被父亲抱着走出很远,还在不停地回头,首到再也看不见那抹藕荷色的身影,才蔫蔫地靠在父亲肩上,小手却还朝着丞相府的方向伸着。
上官曲看着儿子的样子,轻声叹了口气:“这孩子,怕是对阿栖丫头上心了。”
谢浦南哼了一声:“上心才好,将来让他给阿栖当护卫,看谁敢欺负她。”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在丞相府的海棠树下,一头系在远去的背影上。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着,谢疏砚成了丞相府的常客。
有时是跟着父母来,有时是自己带着小厮跑来,每次来都不空手——今天是几颗刚摘的野果,明天是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后天又变成了块光滑的鹅卵石。
苏弦栖也渐渐长大了些,学会了走路,虽然还走不稳,却总爱跟在谢疏砚身后,像个小尾巴。
谢疏砚爬树,她就在树下捡落叶;谢疏砚练剑,她就在旁边挥舞着那把小木剑,嘴里还“啊啊”地喊着;谢疏砚吃饭,她就坐在他旁边的小椅子上,拿着小勺往他碗里舀菜,虽然大半都洒在了桌上。
这日,谢疏砚又带着个新奇玩意儿来——一只用草编的小兔子,耳朵长长的,眼睛是用红豆做的。
他把兔子递给苏弦栖,得意地说:“这是我自己编的,好看吗?”
苏弦栖抱着兔子,咯咯地笑,伸手去够他手里的草,也想学着编。
谢疏砚便耐心地教她,可苏弦栖的小手还太嫩,草绳在她手里总是不听话,编了半天,只编出个乱糟糟的草团。
“我不行……”苏弦栖瘪着嘴,像是要哭。
谢疏砚连忙说:“没关系,我帮你编!
等你长大了,我再教你。”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编着,不一会儿,又一只小兔子编好了。
他把两只兔子并排放在一起,说:“这个是你,这个是我,我们永远在一起玩。”
苏弦栖似懂非懂,却用力点头,把两只兔子都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乳母端来点心,其中有一碟桂花糕,是苏弦栖最爱吃的。
她拿起一块,递到谢疏砚嘴边,奶声奶气地说:“疏砚,吃。”
谢疏砚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好吃……阿栖也吃。”
两人你一块我一块,吃得满脸都是糕屑,像两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
阳光透过海棠树的枝叶,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银铃铛的响声混着笑声,像一首温柔的歌。
不知从何时起,丞相府的下人都知道,镇国将军府的小将军谢疏砚,是枕月公主苏弦栖最要好的朋友。
只要谢疏砚来了,苏弦栖就笑得格外开心;只要苏弦栖不高兴了,谢疏砚总能想出办法哄她。
有一次,二皇子君承宇来丞相府玩,见苏弦栖手里拿着那把小木剑,便想抢过来看看。
苏弦栖不给,君承宇便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
苏弦栖刚要哭,谢疏砚就像只小豹子似的冲了过去,一把推开君承宇,大声说:“不许欺负阿栖!”
君承宇比谢疏砚大两岁,哪里肯怕他,两人扭打在一起。
谢疏砚虽然年纪小,却学得几招父亲教的拳脚,竟也没吃亏,把君承宇的胳膊抓出了几道红痕。
君承宇哭着去找皇帝告状,皇帝却只是笑着摸了摸谢疏砚的头,说:“疏砚做得对,男子汉就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从那以后,谢疏砚更是把“保护阿栖”当成了自己的使命。
不管是谁,只要对苏弦栖大声说话,他就会瞪着眼睛挡在她面前;只要苏弦栖想要什么,他就会想尽办法弄来,哪怕是爬上最高的树,摘最顶上的果子。
苏弦栖也越来越依赖谢疏砚。
早上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疏砚呢”;晚上睡觉,也要抱着谢疏砚给她编的草兔子;走路累了,就伸出小手要谢疏砚抱,谢疏砚便咬着牙,把她抱起来,虽然走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却从来不肯放下。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年。
海棠树的果子熟了又落,落了又结,谢疏砚的个子长高了些,苏弦栖也学会了说更多的话。
这日傍晚,谢疏砚又要回家了。
他站在海棠树下,看着被君霁月抱在怀里的苏弦栖,忽然说:“阿栖,我明天要跟父亲去军营,可能要过几天才能来。”
苏弦栖眨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问:“军营……好玩吗?”
谢疏砚用力点头:“好玩!
有好多士兵,还有好多剑!
等我回来,就教你练剑,好不好?”
苏弦栖笑着拍手:“好!”
谢疏砚又说:“我还会给你带军营里的果子,比海棠果还甜。”
苏弦栖伸出小手指,勾住他的手指:“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疏砚用稚嫩的声音念着,小手指紧紧勾着她的,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把两个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谢疏砚被父亲抱走时,还在不停地回头,挥着手里的小木剑,喊着:“阿栖,等我回来!”
苏弦栖趴在君霁月怀里,也挥着小手,手腕上的银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像是在说“我等你”。
海棠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见证这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