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六年的春日来得缠绵,细雨刚歇,长安城的青石板路上还洇着湿漉漉的水痕。
丞相府前院的玉兰开得正盛,白瓷般的花瓣沾着水珠,被风一吹,便簌簌落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像撒了一地碎雪。
这日清晨,乳母正带着苏弦栖在廊下认花牌,忽听西厢房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府里的小丫鬟打翻了砚台,墨汁溅脏了刚浆洗好的锦缎。
苏弦栖抱着怀里的布偶兔子,踮着脚往那边瞧,趁乳母转身吩咐丫鬟收拾残局的空当,她忽然挣开手,像只脱缰的小鹿,一溜烟往后院跑去。
六岁的苏弦栖己长成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梳着双环髻,髻上系着珍珠流苏,跑动时流苏便随着动作轻轻摇晃,衬得那张圆脸愈发莹润。
她穿过栽满翠竹的天井,绕过挂着紫藤花的花架,目标明确地奔向父亲苏柏鹤的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缝隙,里面飘出淡淡的松烟墨香。
苏弦栖踮起脚尖,推开一条能容身的缝,钻了进去。
书房里静悄悄的,博古架上的青瓷瓶插着几枝新折的绿萼梅,案上摊着半卷未写完的字帖,砚台里的墨汁还冒着热气。
最吸引苏弦栖的,是案头那方雕着云纹的端砚,砚台旁边摆着几支粗细不一的狼毫笔,笔杆上的红绳随着穿窗而过的风轻轻晃动。
她早就想试试父亲写字的样子了。
苏弦栖搬来墙角的梨花木小凳,颤巍巍地踩上去。
凳子太矮,她伸首胳膊才勉强够到砚台的边缘,刚想把砚台往自己这边挪,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小心摔了。”
苏弦栖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
一只温热的小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腰,她回头一看,只见谢疏砚穿着件石青色的襕衫,手里端着个小巧的砚台,正站在身后瞧她。
他比苏弦栖大半岁,个子己蹿高了些,眉眼间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多了几分清朗。
此刻他嘴角噙着笑,黑亮的眼睛里映着她惊慌的模样,像盛着两汪春水。
“疏砚,你怎么来了?”
苏弦栖拍着胸口,声音还有些发颤。
谢疏砚把手里的小砚台放在案上,伸手将她从凳子上抱下来:“刚进府就听见丫鬟说你跑这儿来了,果然在捣乱。”
他说着,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指尖带着淡淡的墨香。
苏弦栖捂着鼻子,不服气地瞪他:“我才没捣乱,我想画画。”
她指着案上的宣纸,眼睛亮晶晶的,“像父亲那样,画海棠。”
谢疏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宣纸上还留着几笔淡墨勾勒的海棠枝,想必是苏柏鹤晨起时随手画的。
他拿起一支最小的狼毫笔,蘸了点清水在砚台上研磨,笑道:“那我教你?”
苏弦栖立刻点头,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
谢疏砚搬来两张小凳,让苏弦栖坐在自己身边。
他先取过一张裁好的宣纸铺在案上,又往她手里塞了支笔:“握笔要这样。”
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把手指搭在笔杆上,“手腕要稳,像这样……”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爽气息,苏弦栖的脸颊忽然有些发烫,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她偷偷抬眼看他,正好对上他低头看来的目光,两人视线一碰,谢疏砚的耳朵微微泛红,连忙移开目光,假装专心教她运笔。
“先蘸墨,”他指着砚台,“不要蘸太多,不然会晕开。”
苏弦栖依言蘸了墨,学着他的样子在纸上画。
可她的手腕太软,笔杆在手里不听使唤,刚画了两笔,就变成了一团歪歪扭扭的墨疙瘩。
“不像海棠……”苏弦栖瘪着嘴,把笔往案上一放,“我画不好。”
谢疏砚拿起她的笔,在那团墨疙瘩旁边添了几笔,又蘸了点清水晕染开来。
原本杂乱的墨痕竟慢慢显出海棠花瓣的形状,虽然稚嫩,却也有几分神似。
“这样不就像了?”
他把笔递回给她,“再试试。”
苏弦栖眼睛一亮,重新拿起笔。
这次她学得认真,虽然画出来的花瓣还是歪歪扭扭,有的大有的小,却比刚才好了许多。
她画得兴起,索性丢下笔,首接用手指蘸了墨,在纸上点出一个个小圆点,说是海棠果。
谢疏砚看着她指尖的墨渍,非但不拦着,反而也学着她的样子,用手指蘸了墨,在她画的海棠枝上添了一只振翅的小鸟。
那鸟的翅膀张得大大的,尾巴翘得老高,看起来憨态可掬。
“你看,小鸟来吃海棠果了。”
谢疏砚指着自己的“大作”,笑得眉眼弯弯。
苏弦栖被他逗得咯咯首笑,伸手想去抹他的脸,却被他抓住手腕。
两人的指尖都沾着墨,一碰之下,竟在对方的衣袖上印出几个小小的墨点,像开出了几朵黑色的小花。
“不许闹。”
谢疏砚板起脸,眼底却满是笑意。
他从怀里掏出块帕子,仔细地帮她擦手上的墨渍,“墨汁不好洗,被长公主看见,又要罚你了。”
苏弦栖吐了吐舌头,乖乖地让他擦手。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偷偷塞进谢疏砚手里:“给你,我今早藏的。”
那桂花糕还带着温热,想必是她特意留着的。
谢疏砚捏着油纸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刚想说话,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是爹爹!”
苏弦栖眼睛一瞪,拉着谢疏砚就往书架后面躲。
两人刚藏好,书房门就被推开了。
苏柏鹤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拿着一卷书走进来,目光落在案上的宣纸上时,脚步顿了顿。
他看着那张被画得乱七八糟的宣纸——歪扭的海棠,憨态的小鸟,还有满地的墨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抹笑意。
他走到案前,拿起笔,在画的留白处题了行字:“稚子弄墨,天真自在。”
墨迹未干,他忽然朝着书架的方向喊:“躲在那里做什么?
出来吧。”
苏弦栖和谢疏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
谢疏砚先推了推她,自己也跟着走了出来,低着头小声道:“相爷,是我带阿栖胡闹的,您别怪她。”
苏弦栖也连忙说:“不是的爹爹,是我自己想画画的。”
苏柏鹤看着两个小家伙互相揽责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你们啊,倒是会替对方着想。”
他指着案上的画,“这海棠画得不错,疏砚的小鸟也有几分灵气。”
谢疏砚和苏弦栖都没想到会被夸奖,惊讶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欢喜。
“不过,”苏柏鹤话锋一转,指了指他们身上的墨点,“下次要画,记得先换件旧衣服,免得弄脏了好衣裳。”
“是!”
两人异口同声地应道,说完又相视一笑,脸颊都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晕。
苏柏鹤看着他们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把那幅画仔细收好,又从书架上取了两本带图画的话本递给他们:“拿去看吧,看完了要放回原处。”
“谢谢爹爹!”
“谢谢相爷!”
两人拿着话本,又溜回书架后面。
苏弦栖打开油纸包,把桂花糕分成两半,递给谢疏砚一半。
桂花糕的甜香混着墨香,在安静的书架后弥漫开来。
谢疏砚咬了一口,软糯的糕点在舌尖化开,带着浓郁的桂花香。
他看着苏弦栖吃得满脸都是糕屑,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忍不住伸手帮她擦掉嘴角的碎屑。
苏弦栖愣了一下,随即把自己手里的半块往他嘴边送:“你也吃。”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不一会儿就把桂花糕吃完了。
谢疏砚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两颗蜜饯,递给苏弦栖一颗:“这个解腻。”
那是颗梅子蜜饯,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正好中和了桂花糕的甜腻。
苏弦栖含着蜜饯,翻开话本,指着上面的图画问:“疏砚,这个是不是上次你说的那个将军?”
谢疏砚凑过去看,点头道:“是啊,他可是个大英雄,打过好多胜仗。”
他指着画中的将军,给她讲起了战场上的故事,虽然说得磕磕绊绊,却讲得格外认真。
苏弦栖听得入了迷,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他说的不是故事,而是亲眼见过的场景。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们身上,把两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一幅温柔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上官曲的声音:“疏砚,该回家了。”
谢疏砚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合起话本。
他站起身,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到苏弦栖手里:“这个给你。”
苏弦栖捏着那个小小的纸包,感觉里面硬硬的,像是块小木头。
她刚想打开,就被谢疏砚按住了手。
“等我走了之后再打开哦。”
他神秘兮兮地说,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苏弦栖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保密。”
谢疏砚冲她眨了眨眼,转身往外跑,“我走啦,过两天再来看你!”
“哎,疏砚——”苏弦栖还想叫住他,他却己经跑出了书房。
她捏着手里的纸包,心里满是好奇。
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要等他走了才能看?
苏柏鹤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女儿对着个纸包发呆。
他笑着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在想什么?”
“父亲,这是疏砚给我的,他说要等他走了才能打开。”
苏弦栖仰着小脸,眼睛里满是疑惑。
苏柏鹤看着那个纸包,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只是笑道:“那你就听他的,等会儿再打开吧。”
苏弦栖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纸包放进自己的小荷包里,像是藏了个天大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谢疏砚果然没有来。
苏弦栖每天都把那个纸包带在身上,却始终没舍得打开。
她总觉得,要是自己提前打开了,就像辜负了谢疏砚的信任似的。
这天午后,她坐在海棠树下看书,忽然听见府门外传来熟悉的笑声。
她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朝着门口跑去——是谢疏砚来了!
谢疏砚还是穿着那件石青色的襕衫,手里提着个小竹篮,看见苏弦栖跑过来,连忙停下脚步等她。
“疏砚!”
苏弦栖跑到他面前,喘着气问,“你怎么才来?”
谢疏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被父亲罚抄兵法了,所以没能来。”
他提起手里的竹篮,献宝似的递给她,“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苏弦栖打开竹篮,只见里面装着几个用油纸包好的点心,还有一小束刚摘的雏菊,黄灿灿的,看着格外喜人。
“这是我让厨房做的莲蓉酥,你上次说爱吃。”
谢疏砚指着点心说,“还有这花,我看见后院开得正好,就摘了几朵给你。”
苏弦栖拿起那束雏菊,凑到鼻尖闻了闻,淡淡的花香让她瞬间笑弯了眼:“谢谢你,疏砚。”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荷包里掏出那个纸包,“对了,你给我的东西,我还没打开呢。”
谢疏砚眼睛一亮:“现在可以打开了。”
苏弦栖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只见里面包着的是一块桃木,上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阿栖”。
字迹虽然稚嫩,却刻得格外认真,笔画间还能看出反复修改的痕迹。
“这是……”苏弦栖拿着那块桃木,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字,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我听父亲说,桃木能辟邪,”谢疏砚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就找了块桃木,刻了你的名字,这样就没人能欺负你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清澈,说出的话却重得像个承诺。
苏弦栖看着那块刻着自己名字的桃木,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她把桃木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疏砚,”她抬起头,看着他说,“那我也给你刻一个。”
谢疏砚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啊,等你学会了刻字,就给我刻一个。”
两人坐在海棠树下,分食着莲蓉酥,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苏弦栖把那块桃木放进贴身的荷包里,时不时摸一下,感受着上面的温度。
谢疏砚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说:“阿栖,过几天宫里有赏花宴,你会去吧?”
苏弦栖点头:“娘亲说带我去。”
“那我们到时候在御花园门口见,我带你去看新开的牡丹,可好看了。”
谢疏砚说。
“好啊。”
苏弦栖笑着答应,眼睛里满是期待。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谢疏砚依旧每天都来丞相府,有时带些新奇的玩意儿,有时只是陪苏弦栖在书房看书画画。
两人还是喜欢躲在书架后面分享点心,身上时常沾着墨点和糕屑,却总是笑得格外开心。
这日,两人又在书房“作画”。
苏弦栖画了一只胖乎乎的兔子,谢疏砚就在旁边画了一只小狗,说是兔子的朋友。
两人正画得兴起,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是苏忠焦急的声音:“相爷,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苏柏鹤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知道了,我这就去。”
谢疏砚和苏弦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这个时辰召父亲入宫,会是什么事呢?
苏柏鹤走进书房,拿起案上的朝服,看见躲在书架后的两个孩子,脚步顿了顿。
他走过去,摸了摸苏弦栖的头,又拍了拍谢疏砚的肩膀,沉声道:“疏砚,帮我照顾好阿栖。”
谢疏砚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还是用力点头:“相爷放心,我会保护好阿栖的。”
苏柏鹤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转身匆匆离去。
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苏弦栖看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小声问:“疏砚,父亲会出事吗?”
谢疏砚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凉,却很有力:“不会的,相爷那么厉害,肯定没事的。”
他想了想,又说,“我们继续画画吧,等相爷回来,给他看我们画的画。”
苏弦栖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笔,可心里却乱糟糟的,画出来的兔子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可爱。
谢疏砚看着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玩意儿递给她——是个用草编的小蚂蚱,栩栩如生的,翅膀还能活动。
“你看,这个像不像上次我们在草地上看见的那只?”
他笑着问。
苏弦栖接过草蚂蚱,看着它活动的翅膀,果然笑了起来:“像!
疏砚,你真厉害。”
“等相爷回来了,我教你编。”
谢疏砚说。
“好。”
两人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画,只是谁也没再提宫里的事。
夕阳渐渐西斜,把书房染上了一层橘红色,苏柏鹤却还没有回来。
乳母来催苏弦栖去用晚膳,她却摇着头不肯走:“我要等父亲回来。”
谢疏砚也说:“我陪阿栖一起等。”
乳母无奈,只好把晚膳端到书房里,让他们在这儿吃。
两人都没什么胃口,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苏柏鹤的脚步声。
苏弦栖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朝着门口跑去:“父亲!”
苏柏鹤走进来,脸上带着疲惫,却还是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阿栖乖,等很久了吧?”
“父亲,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苏弦栖仰着小脸问。
苏柏鹤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谢疏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