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板的木头味儿还没散尽呢,沈府后院那专扔腌臜物的角落,连耗子都嫌晦气,
撂着我的铺盖。冲喜冲死了老爷,我没跟着殉,已是夫人天大的“恩典”。
灵堂的白灯笼惨戚戚地晃,风一过,呜咽得像野鬼哭。我跪在冷硬砖地上,
膝盖早就没了知觉,只反复搓着手里那串光滑冰冷的佛珠。面前矮几上,
《往生咒》的经文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三百遍。抄不完,老爷的棺椁不肯钉,我的下场,
怕是连那口薄棺都省了,一张草席直接拖去乱葬岗喂野狗。指尖给墨磨破了,
一点暗红晕在惨白的纸边上,很快又被新的字迹盖住。不敢停,腕子抖得厉害,
一个字写歪了,心就猛地一抽,慌忙用袖子去蘸,生怕留下痕迹让守夜的婆子瞧见,
又是一顿好磋磨。夜风灌进来,吹得纸页哗啦啦响,像无声的嘲弄。抄到不知第多少遍,
眼皮沉得撑不住,头一点,额角差点磕在矮几角上。猛地惊醒,冷汗涔涔。灵堂空旷,
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倏地一跳,映着棺材硕大的黑影,压得人喘不过气。忽然,
后窗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咔哒”。我吓得一哆嗦,笔掉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惊恐地扭头,
一道颀长黑影利落地翻窗而入,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是世子爷,裴瑾。
他穿着墨色暗纹的锦袍,玉冠束发,在这满堂丧白里扎眼得厉害。脸上没什么表情,
唯有嘴角噙着一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讥诮,一步步走过来,靴子踩在冷砖上,
几乎听不见声音,却一下下撞在我心上。“啧,”他垂眼扫过我狼狈的惨状,
目光掠过那团污糟的墨迹,最后落在我哭肿的眼上,“还没抄完?”我喉咙哽得发疼,
低下头,手指蜷缩起来,不敢答话。他冰凉的指尖却抬起了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他。
那双桃花眼里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玩味,打量货物般扫过我沾着泪痕的脸。“哭什么?
”他声音压得低,气息拂过我耳廓,带着一丝夜风的冷冽,“人又不是你弄死的,
做这副样子给谁看?”我浑身僵住,血液都冻住了一般。他的指腹粗糙,
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摩挲着我下颌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不是怜惜,
是另一种更令人胆寒的东西。“又不是真让你守寡。”他嗤笑一声,意味不明,
另一只手却已滑下去,探入我素麻的孝衣,冰凉瞬间贴上皮肤,激得我猛地一颤,想躲,
下巴却被钳得更紧。“别…”声音逸出喉咙,抖得不成样子,是哀求。
他却像是被这点微弱的反抗取悦了,俯身,咬吻落在我颈侧,带着惩罚性的力道,
堵住了我所有未出口的呜咽。佛珠串被扯断,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跳跃着滚进黑暗的角落。矮几被推得一晃,经文散落一地,墨迹未干的纸飘起来,
又无声落下,盖住了地上滚落的佛珠,也盖住了我撕裂的孝衣下摆。灵堂外,
守夜婆子的咳嗽声隐约传来。长明灯的光晕在他背后晃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
彻底吞没了我。棺材在那片阴影里沉默地横亘着。他每夜都来,像幽灵,
精准地撬开那扇破旧的窗。有时带着淡淡的酒气,有时是清冷的檀香,
有时只是一身夜露的寒。动作从来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戾,
似乎将我当作某种厌极却又撇不开的污浊念想,必须在黑暗里碾碎。我总是咬着手背,
不敢漏出一丝声响,眼泪无声地淌进鬓发里。灵堂的香烛味混着他身上侵略性的气息,
还有角落里慢慢弥散开的、棺材漆料和某种腐朽的微弱气味,
构成一种诡异又令人作呕的甜腻。他从不允许我出声。偶尔尽兴了,
会纡尊降贵般用指节抹一下我湿漉漉的脸颊,嘲弄一句“晦气”,或是“丧着脸倒胃口”。
直到有一夜,他覆上来时,我再也压不住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猛地偏头干呕起来,
脸色煞白。他的动作顿住。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审视的视线,刀一样刮过我的脊背。良久,
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手指压上脉门。习武之人,多少懂些医理。那瞬间,
他指尖的温度烫得吓人。时间像是凝固了。灵堂死寂,只有我压抑不住的、急促的喘息声。
他忽然笑了声,极低,却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那笑声里听不出情绪,似乎有点意外,
又有点别的什么,沉甸甸地压下来。他松开手,胡乱用扔在一旁的袍子裹住我,
打横抱了起来。第一次,走了那扇破旧的正门。守夜的婆子惊恐地跪伏下去,头磕在地上,
不敢抬起。他抱着我,穿过深夜寂寥的庭院,寒风刮过脸侧。我缩在他怀里,
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他的心跳隔衣袍传来,稳健,有力,却让我怕得厉害。
我被安置在一处偏僻但干净温暖的院落,有了伺候的丫鬟,一日三餐不再是馊饭冷羹。
甚至有了安神的汤药和细微的滋补品。府里的风言风语刹那就变了风向。
从前是明晃晃的鄙弃和唾骂,如今成了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
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压低了的、意味不明的“恭喜”。婆子们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菊花,
一口一个“姑娘仔细身子”。我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真的滋生出一丝虚妄的暖意。
或许…或许…这孩子…能是一条生路?他每夜依旧来,沉默了许多,有时只是坐在床边,
手掌覆在我小腹上,久久不动。那掌心滚烫,我却总忍不住细微地发抖。他瞧见我抖,
有时会蹙眉,不耐烦地啧一声;有时,又会极生硬地塞给我一块甜得发腻的糕点,
像是试图堵住什么。我以为那是怜惜。是暴戾开端里生出的、一点点笨拙的温柔。
我开始更精心地抄录那些没抄完的《往生咒》,甚至偷偷地,在纸页最不起眼的角落,
极轻地描画一个“瑾”字,描完又立刻用墨团狠狠涂掉,心慌得厉害,
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那天清晨醒来,莫名心悸。院子里过分安静,
连平日扫洒的粗使丫鬟都不见了踪影。挣扎着起身,想推开窗透透气。
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窗棂,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猛地炸开!噼里啪啦,震得窗纸都在嗡鸣,
喜乐声嘹亮地吹打进来,几乎刺破耳膜。我猛地僵住。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
脸白得像纸:“姑娘…别…别出去…”“外面…怎么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丫鬟噗通一声跪下来,抖得说不出囫囵话。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踉跄地跑到院门边,
透过那条窄缝。外面一片铺天盖地的红。红绸,红灯笼,红毯一直铺到视线尽头。宾客喧哗,
道贺声浪潮一样涌来。“真是天作之合啊!”“国公府嫡小姐和咱们世子爷,
可不是金童玉女么!”“冲喜?呵,那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听说里头那个有了?啧,
药罐子的药引子罢了,还真当自己能攀高枝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我耳膜,钉穿四肢百骸。药引子?攀高枝?
冲喜…药罐子…零碎的词句疯狂地拼凑起来,织成一张冰冷黏腻的网,将我兜头罩住,
拖进深渊。沈老爷久病缠身,冲喜前确实用了无数古怪方子。裴瑾偶尔看向我时,
那复杂沉郁、令我费解的眼神。还有那些深夜的探访,
那并非怜惜而是…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吱呀——”院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簇拥着一个穿着体面的嬷嬷走了进来,那嬷嬷手里端着一只白玉碗,
碗里漆黑的药汁晃荡着,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涩气味。那嬷嬷面无表情,
眼神冷得像冰窖里冻过的刀子:“姑娘,世子爷吩咐了,您身子不清爽,这碗安神药,
趁热喝了,好生歇着吧。”安神药?那气味刺鼻得几乎让我立刻晕厥过去!
那是极烈性的堕胎药!我认得那味道,小时候邻家姐姐就是被一碗这样的药送走的!
我惊恐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冷硬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不…我不喝…求求你…这是他的孩子…他知道的…”我语无伦次,绝望地哀求,
眼泪汹涌而出。嬷嬷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孩子?
姑娘莫不是癔症了。您这样出身不清白的冲喜玩意儿,也配怀世子的种?脏了裴家的血脉!
”她一挥手,那两个婆子立刻扑上来,铁钳一样的手死死按住我的肩膀和手臂,
指甲几乎抠进我的肉里。我拼命挣扎,踢打,嘶哑地哭叫,头发散了,衣裳被撕扯得凌乱。
“放开我!求求你们!他答应过的…他明明…”眼泪糊了满脸,哀求破碎得连不成句。
冰冷的碗沿强行撬开我的嘴唇,那恶臭的、致命的苦味疯狂地灌入喉咙。我死死闭着眼,
最后一点意识里,是窗外震耳欲聋、无穷无尽的喜乐喧嚣,
还有裴瑾那张脸——昨夜他离去时,手掌甚至罕见地、短暂地在我发顶按了一下。
“砰——”玉碗摔碎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和我身体里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重合。
剧烈的绞痛猛地从腹部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世界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都远去,
只剩下可怕的、空洞的轰鸣。温热的、黏腻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迅速浸透了裙裾,
带着生命流失时特有的、腥甜的铁锈气。按住我的婆子松了手。我像一块破布,
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倒在地,蜷缩起来。视线模糊涣散,
只能看见那双绣着精致云纹的男式靴尖,停在不远处。一片混乱的、狼藉的猩红里,
那靴子干净得刺眼。他来了。就站在那儿,隔着一地碎瓷和污血,冷眼看着。
我努力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曾经在深夜灼灼注视我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厌弃的、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赝品,”他开口,声音平稳冷冽,像淬毒的匕首,
精准地捅穿我最后一点念想,“焉配有我的种?”轰——整个世界在他这句话里彻底崩塌,
碎成粉末,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似乎听到谁极高亢地笑了一声,
尖锐地刺破喜乐:“还真以为能飞上枝头呢!”再醒来时,是在那处偏僻小院冰冷的床上。
身下的被褥是换过的,却似乎仍残留着那股血腥气。屋子里空荡荡,
只有一个粗使婆子靠着门框打盹,听见动静,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
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丧门星,还挺能扛…”她端来的饭菜是馊的,茶水是冷的。院子外,
经过的丫鬟嬉笑着,声音清晰地传进来。“…真流产了?活该!心比天高!
”“一个冲喜的玩意儿,爷们儿玩玩儿罢了,还当真了…”“夫人说了,让她赶紧滚,
别脏了地方…”甚至有小丫鬟故意将污水泼在我的门槛上,唾一口:“晦气!
”没有人再多看我一眼。仿佛我真的只是一件即将被丢弃的、沾了污秽的垃圾。我躺着,
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很大,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眼泪早就流干了,连眼眶都是干涩刺痛的。
身体里很空,很冷,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啸地吹着穿堂风,把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碴子。
那些夜半撬窗的动静,那些粗暴里偶尔流泻的一丝温热,
那些脉象确诊时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我曾误读为惊喜的幽光…原来全是算计,
全是砧板上看待鱼肉的冰冷。药引子。三个字反复碾过心口,碾得血肉模糊。
我慢慢地坐起身,动作迟滞得像一具生锈的傀儡。走到那口单薄的樟木箱子前,打开。
最底下,压着厚厚一摞纸。最上面几张,是最近新抄的,
字迹似乎都带上了一点可怜的、小心翼翼的期盼。我把所有纸张都拿出来,厚厚一沓,
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压得腕骨生疼。三百遍《往生咒》。一遍不少。从最初的颤抖歪斜,
到后来的工整麻木,再到最后那几张,角落里无意识描画又慌忙涂黑的墨团…我找出针线。
坐在冰冷的窗前,就着外面惨淡的天光,一针一线,开始将这些抄满了经文的纸,
缝进一件墨色的男人里衣里。这是裴瑾某夜落下的,材质极好,触手冰凉丝滑。针尖很钝,
刺破坚韧的织物很费力。手指很快被磨得通红,继而破皮,渗出血珠,
一点点沾在白色的纸页和黑色的衣料上,像某种绝望的祭献。我一针一针地缝,
缝得极其仔细,极其平整,将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爱恋、所有的怨恨,
都密密麻麻地缝了进去,超度那个从未被期待来到世上的孩子,
也超度那个死在沈府灵堂、死在裴瑾冰冷目光里的、愚蠢卑贱的自己。外面似乎又下雪了,
寒气顺着窗缝钻进来,冰碴一样刮在脸上。缝完最后一针,我咬断线头。
将那件再也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变得僵硬而沉重的里衣仔细叠好。然后,我站起身,
很平静地走了出去。雪下得不大,细碎的雪沫子落在脸上,瞬间就化了,冰凉的一小点。
路上遇到几个婆子丫鬟,她们瞥见我,先是诧异,随即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和看好戏的神情,
远远避开,仿佛靠近我都会沾染不幸。我没有看任何人,径直朝着府里那片结了冰的湖走去。
湖面像一面巨大而肮脏的镜子,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死气沉沉。岸边枯柳的枝条耷拉着,
裹了一层薄冰。我一步一步,踩上冰面。很滑,很冷,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上窜。
冰层在脚下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走到湖心时,我停下脚步。
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雕梁画栋、囚了我、碾碎了我的牢笼。飞檐翘角都掩在雪沫子里,
模糊不清。然后,没有任何犹豫,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跺脚!“咔嚓——!
”冰面碎裂的巨响清脆得骇人!冰冷的、漆黑的湖水瞬间裹挟着碎冰涌上来,像无数只鬼手,
疯狂地撕扯着我的衣裙,拽着我向下沉溺。冰冷的湖水呛入口鼻,窒息感尖锐地压迫着胸腔。
最后一点意识涣散之际,仿佛听到岸上传来了变了调的、惊恐至极的厉喝,
还有纷乱嘈杂的脚步声……裴瑾是听到小厮连滚带爬、语无伦次的哭嚎时,
猛地砸了手中的合卺杯的。“世子爷!不好了!湖…湖…那位姑娘她…她跳冰湖了!
”满堂宾客的喧笑戛然而止。新娶的国公府嫡小姐,盖头下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裴瑾脸上那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僵住,碎裂,然后是一种全然的、无法理解的空白。
他甚至愣了一瞬,仿佛没听懂那几个字的意思。下一瞬,他猛地推开身边的新妇,
撞翻了案几,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失控的困兽,疯了一样冲了出去。冲到湖边时,
只看到那个巨大的、狰狞的黑窟窿,碎冰在水面上晃荡,冒着森森的寒气。
一件素色的外袍孤零零地飘在碎冰旁边。“找!给我捞上来!!
”他喉咙里爆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眼睛赤红,就要往那冰窟窿里跳。
被身后赶来的心腹死死抱住:“爷!使不得!水太冰!属下们下去!”会水的护卫咬着牙,
一个个扎进那刺骨的黑水里。时间一点点过去。裴瑾站在岸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锦袍被撕扯得凌乱,头发也被风吹得散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水面,
像是要把那湖水瞪干。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个柔顺的、沉默的、总是用一双含泪眼睛望着他的女人,那个他昨夜才…才…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用这种方式离开?!用这种决绝的、惨烈的、彻底的方式!终于,
一个护卫猛地冒出头,嘶哑地喊:“找到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那具已然僵硬、面色青白、毫无声息的身体拖上了岸,
轻飘飘地放在冰面上,像一片被彻底浸透、碾碎的羽毛。所有的喧闹都死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曾经温软的身体,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衣裙湿透,
紧贴着嶙峋的轮廓,脸和嘴唇是死人的青灰色,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细小的冰晶。
裴瑾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踉跄,像是踩在刀尖上。他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