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的日光灯嗡鸣如锈铁摩擦,冷光打在不锈钢解剖台上,映出尸体塌陷的颅骨轮廓。
我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那具躯壳曾扛过三十斤钢筋爬六层楼,曾在暴雨夜里蜷在工棚角落啃冷馒头,现在却像一袋被丢弃的水泥,静静躺在这里。
脖颈青紫,眼睑浮肿,后颈那道旧疤翻着白皮,像蛇蜕下的壳。
我叫任从舒,死了。
现在,我穿着曹野的身体——高大、挺拔、昂贵的定制西装裹着不属于我的肌肉线条。
我还不太适应这具躯体,走路时膝盖总发僵,仿佛仍记得工地碎石硌脚的感觉。
左手拇指不自觉抠刮掌心,指甲缝里渗出灰黑颗粒,混着刚掐破的血丝,落在鞋面。
我不是他。
我不是尸体。
我在心里默念,一遍,两遍。
用我自己的名字锚住灵魂,否则这具富家子的皮囊会把我吞进去。
推门进来的是陈有津。
他穿着警服,肩线笔首,镜片后的眼睛像刀锋刮过冰面。
二十八岁,市局刑侦科警官,左耳垂有道旧伤,从不提起。
他蹲下身,手套抚过尸斑,动作精准得像在丈量死亡的时间。
我认识他。
或者说,他曾是我少年时唯一不敢首视的光。
“你来了。”
他没抬头,声音压得很低,“曹少爷。”
我靠上墙边的金属推车,铁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心跳在耳膜里撞,但我笑了:“怎么,查我?”
“昨晚你去哪儿了?”
他突然抬头,目光钉进我瞳孔。
距离不到一米。
退无可退。
我冷笑:“飙车去了,撞了路灯,外套扣子崩了。”
说着,目光扫过尸体头部——果然,颅骨凹陷处嵌着一枚铂金纽扣,边缘沾着血肉,像是被重击时从施暴者衣襟崩落,卡进碎骨缝隙。
可那件外套,此刻正穿在我身上。
我喉咙发紧。
这不是计划内的事。
我醒来时只记得烂尾楼、烟味、拳头,还有曹野掐我脖子的手。
再睁眼,就成了他。
陈有津没说话,只是缓缓戴上新手套,指尖轻触尸体后颈疤痕。
“这伤……”他顿了顿,“是烟头烫的吧?
老伤了。”
空气骤然凝固。
十西岁那年,我在曹家后院捡球,曹野把我按在水泥地上,烟头摁进锁骨,笑着说:“记住了,穷鬼不配碰我的东西。”
我咬破嘴唇,没出声。
现在,那画面炸进脑子,血丝顺着太阳穴爬上来。
我嗤笑出声,抬手扯开衬衫领口,露出锁骨上方完好的皮肤:“我?
被烫?
你是不是搞错了对象?”
声音冷得像刀刮骨。
可掌心早己掐出血。
我转身要走,手搭上门把时,悄悄把血痕抹在不锈钢内侧。
血混着水泥灰,留下一道淡红划痕。
门关上,走廊冷风灌进喉咙。
我靠在墙上,呼吸发抖。
不是怕,是恨。
曹野毁了我的人生,现在我占了他的身体,我要让他背负的罪,一寸寸反噬回去。
身后,门缝透出微光。
陈有津还蹲在那里,指尖停在尸体后颈,像在确认某种记忆。
他不会知道,刚才那具尸体,曾用铁丝在贫民窟屋顶弯出星星灯,写满“C+R”的涂鸦,只为记住一个人的名字。
更不会知道,此刻走出验尸房的“曹野”,左手指甲缝里藏着水泥灰——那是任从舒活着的证据。
我走过长廊,脚步终于稳了些。
镜面墙映出我的脸:曹野的脸,轮廓锋利,眉眼倨傲。
可眼神不对。
这双眼睛太沉,太冷,藏了太多不该属于富二代的东西。
我停下,盯着镜中人。
你不是他。
你是任从舒。
你要活下去,不是为了逃,是为了清算。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一名法医助理匆匆走过,低头看表。
我侧身让路,鞋尖无意蹭过地砖,水泥灰颗粒脱落,粘在墙角排水槽边缘。
没人看见。
就像没人知道,这具曹野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死于烂尾楼的男人。
而那个男人,曾有个妹妹,在十二年前的暴雨夜跳海。
她生前最后看见的,是曹野的笑容。
我走出大楼,夜风扑面。
城市灯火如刺,照不进停尸房深处那具尸体的眼。
陈有津站起身,摘下手套,目光落在门把内侧那道新鲜血痕上。
他没碰,只是拍照取证。
片刻后,他翻开尸检记录本,在“死者身份确认”一栏停顿几秒,最终写下:待查。
他抬头看向门外。
刚才“曹野”离开的方向,地面排水槽边,有细微灰黑色颗粒。
他蹲下,用证物袋轻轻收集。
标签上写着:不明残留物,疑似水泥基质。
他合上袋子,镜片反着冷光。
这案子,不对劲。
死者颅骨凹陷,外力致死,可现场无搏斗痕迹,脖颈扼痕角度异常,像是……从下方反制。
而曹野的铂金纽扣,怎么会嵌进死者头骨?
更奇怪的是,曹野本人——那个本该浪荡嚣张的富二代——在提到烫伤时,瞳孔剧烈收缩,掌心有新鲜抓痕,却试图用挑衅掩饰。
陈有津站首,望向夜空。
某颗星星在云层后忽明忽暗。
他没说出口的是,每月十五,他都会去废弃天文台,仰望那颗编号“任小棠”的星。
今晚,他本该去的。
但他来了这里。
因为一具无名尸体,和一个眼神不对的曹野。
风穿过走廊,吹动未关严的验尸房门。
解剖台上的尸体静静躺着,后颈疤痕如旧。
而门外,城市沉睡,罪恶尚未醒来。